樓府與撫琴宮,兩家各在酈、皖兩州,相距何止千裏,其交集亦不過製香事宜——算來算去,統共也就兩次。一次是樓府奉太子之命,派二少樓夙與製香師披香夫人上山製香,名為製香,實為試探;另一次則是撫琴宮邀披香夫人獨自前往,為宮主嫡徒做祭製香。兩次皖州之行都沒能善終,想必與撫琴宮算不得交好。
……那麽,這封喜帖究竟為何而來,顯然便頗不尋常了。姬玉賦瞥一眼手中花團錦簇的殼子,兩個燙金大字喜氣洋洋,著實刺眼,竟令他奇異地讀出了一丁點炫耀的意味。
對樓夙而言,娶披香夫人為妻,是值得炫耀的事……麽?
座下裴少音與顧屏鸞麵麵相覷一番,片刻後道:“宮主,如今樓府也算得世家名門,既有意邀請咱們,拂了樓府情麵怕也不妥。依學生之意,不如三宮主繼續坐鎮此地,由學生替您前去。”
聽裴少音竟一本正經地稱她三宮主,顧屏鸞心覺此乃挑釁,一側柳眉挑起,不甘示弱:“屬下也願替宮主分憂。”
姬玉賦未知可否,隻將喜帖丟去一旁,雙手交疊靠上椅背:“難得你二人都搶著要去,看來我撫琴宮與披香夫人的交情確實不錯。”
這一結論自然不合顧屏鸞的心意。她斜目瞄一眼裴少音,後者悠然自得滿臉若無其事的模樣,著實讓她有些惱了,正要辯駁兩句,卻見姬玉賦彎唇笑道:“不過……我這個宮主也吃了夠久的軟飯了,總該做點正事麽。”
“宮主!”顧屏鸞瞪大了眼,看上去頗受驚嚇:做正事也不該挑這一出吧!
不單顧屏鸞,連裴少音也現出驚色,連忙問:“您打算親自去?”
姬玉賦單手支頤,笑眯眯地望著他:“不行?”
裴少音正色一揖:“哪裏哪裏,宮主願為俗務走一趟,學生簡直就是喜聞樂見啊。”
這話雖聽著有幾分微妙的埋怨,姬玉賦倒是不以為忤,隻笑道:“既然你二人都無異議,那就這樣定下了。至於張羅賀禮什麽的,少音,你替我多多留心些。”說著又轉向顧屏鸞,“哦對了,還欠駱家小姐一對雙劍呢,帶穗兒的……你去爭鋒閣挑對稱手的,命人照著打製了便可。”
“宮主,恕屬下逾越……”顧屏鸞狐疑地抬起頭,“這回當真隻欠雙劍嗎?”
姬玉賦仿佛沒聽出話裏有話,安撫似的道:“那駱家小姐並非貪得無厭之人,隻消咱們還一對雙劍便是。”
這話在顧屏鸞聽來自是全然不著調的,正要反駁,裴少音適時按住她的肩,眼神慈祥地搖了搖頭,“宮主這麽吩咐,你照做就是。”——就算他老人家欠著桃花債,咱們也隻看看熱鬧,不摻和。
於是顧屏鸞神情複雜地領命離開了。
直到三宮主的身影徹底消失在暖玉堂下,姬玉賦才重新取過那封喜帖,隨手左右翻了翻,淡笑不語。裴少音站在一旁,揣摩片刻,越發覺著氣氛有些古怪,又說不出是哪兒不對勁。
……宮主這模樣,看來倒挺可憐的。裴少音心想,現下還是什麽也別說的好。
看過一陣,姬玉賦將喜帖收入懷中,忽然側首微微一笑:“少音,陪我走走罷。”
……
今年的初冬似乎來得更早了,十月未盡,煙渚山迎來了第一場霜降。夏花凋敝後,未散的香氣仍舊縈繞在枝頭。循著冷香緩步深入,遠遠可見香虛閣蜿蜒的牆頭,一條花枝沉甸甸探出園外,枝上掛滿枯黃風幹的花果。
透過牆上鏤花,可見兩名女弟子修剪了多餘的花枝,再用笤帚將園中落葉掃成堆,灑淨水祛除塵埃。姬玉賦在花牆下停住腳步,轉眸朝院內望去。
從前來到這裏時,四麵陰冷死寂如同墳塋。似乎自打湘公主二月入住香虛閣後,披香夫人也曾作逗留,這裏……不,不單是香虛閣,連整座撫琴宮也才漸漸有了人氣。
“少音,我曾聽說宮中弟子皆將這香虛閣視同禁地,”姬玉賦淡淡問到,“卻是為何?”
未料到姬玉賦竟會主動提及這一話題,裴少音一愣,不由自主露出苦笑來:“這要從哪兒說起呢?”
姬玉賦亦是笑:“難以言表麽?”
裴少音搖搖頭,歎氣道:“禍兮離開快十年了,檀衣下山也有許久。對宮主而言,十年自是算不得什麽,然對我和鸞鸞而言,卻是不同……若宮主還未釋懷,學生不答也罷。”
“釋懷?”姬玉賦回頭望來,“此話怎講?”
“若非宮主尚未忘記當年禍兮所作所為,為何至今也不願再收一徒?”裴少音反問,“雖說每代宮主隻能收兩名徒弟,然隻要其中一人死去,便可另收一人,不是嗎?”
姬玉賦眨眨眼,“哪裏。檀衣出師,我才難得清閑嘛。”
裴少音觀察著他的神色,道:“宮主決意親往樓府喜宴的時候,可不像是樂得清閑的模樣啊。”
姬玉賦但笑不語,隻輕輕撩起袍袖,現出一截小臂來。裴少音定睛一看,隻見他手臂的肌膚上滿布花紋,形如蛇行魅繞,詭譎難言,登時大驚失色:“宮主!這……”
隨手拂落袖籠,姬玉賦淡道:“不必著急,這東西發作日趨頻繁,至今尚未見得任何不妥,我也差不多習慣了。隻是……”
他抬頭,見得頂處顫顫巍巍的花枝,目光淒涼:“喚醒它的人,不是禍兮,而是披香夫人。”
裴少音一時不知如何作答,淺顯易見的真相在嘴邊兜轉數圈,終是吞了回去。
“若你知曉這花紋的來曆,必會覺著我是個膽小鬼罷。”姬玉賦長歎一息,“情與命,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禍兮也罷,披香夫人也罷,都沒能敵過我的退縮。”
所以才想要親眼看著她步上花轎,讓自己徹底死心麽?裴少音定定地看著他。
——同樣,禁地並非為嚴禁他人闖入,而是最嚴苛的自限罷……坐擁常人難以企及的壽限,卻也因此而無法觸摸常人的七情六欲嗎。
“少音,我終於覺著寂寞了。”唇邊始終掛著一絲苦笑,姬玉賦開口道。“可是除禍兮外,我不想再收徒。你說,我該怎樣做?”
“去酈州吧。”沉默許久,裴少音在他肩上重重一拍,笑道:“隻有親自見到她,您才會明白自己的選擇。”
*****
轉瞬間,大半個月的時光飛逝而過,與樓夙的大婚近在眼前,便是明日了。
喜袍、鳳冠、珠翠、同心鎖……諸般喜慶的物事早已齊備,隻待翌日來臨,由喜娘小心翼翼為新婦一一佩戴。又依樓家習俗,新人成婚前十五日不許相見,否則便要壞了神明的規矩,受盡生離死別之苦。
披香有整整十五日不曾見到樓夙。如何思念尚且說不上,隻是婚期越近,越難以直麵。坐在梳妝台前,她拂落麵紗,對著銅鏡細細照看胸前一枚金色玲瓏鎖——大婚之時,由配偶親手扣上同心鎖,兩人從此廝守一生,同心同德,白首不離。
“香姑娘,方才聽老爺說,鍾先生明日一早要親身來迎喜轎……”甄氏笑嘻嘻走進內室來,見披香對著鏡子出神,忍不住笑道:“喲,還差幾個時辰呢,這就急上了?”
“二娘可別取笑我了。”披香淡淡應了聲,彎唇淺笑,“……隻是喜事到了臨頭,卻總覺著有些不安。”
甄氏端來一盞熱茶,臂彎裏還搭了件墨底銀毫的狐皮大氅,湊近來頗神秘地道:“說什麽胡話呢,有老祖宗護佑著姑娘,姑娘啥都別怕。”說著將那大氅抖開來,給披香圍上,意有所指地笑道:“雖說和二爺沒法子見麵,送件衣裳還是不妨事的。”
指麵豐厚的狐毛既重且暖,用以抵禦初冬的驟寒最為管用。披香攏了攏領口,心下隻覺一片說不出的酸楚,莫名又強烈。
“早些歇著,明兒個一早便得起身,養足精神才是要緊。”免不了再三叮囑,甄氏說了許久,這才心滿意足地離去。透過窗戶望見她的背影漸行漸遠,披香搖頭笑了笑,掩上窗扇。
一切,隻待明日。
……
等甄氏走遠了,一抹纖細人影自沉黑夜色中悄然顯現。這是名年輕女子,她身段清秀,縱使裹著厚重的毛氅,也難掩她姣好的氣質。
“話先說在前頭,”麵對暗影重重的牆角,女子沉聲開口,“我可不是要幫你們。”
老者的嗓音深藏笑意:“姑娘放心,交易完成,我等自當消失得無影無蹤。”
女子冷冷低哼,皓腕輕揚,亮出一隻薄薄信封。
“地圖在此。那麽,你的保證呢?”
老者遞上一卷細長畫軸,“依姑娘所願,分毫無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