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時,樓夙的迎親隊伍抵達樓府東園,喧天的鑼鼓聲頓時讓臥房內忙碌的命婦們慌了手腳。整理喜袍袖裙與鳳冠的兩名仆婦驚得撞在一處,玉釧珠翠嘩啦啦撒了滿地,險些要人仰馬翻。一旁服侍的小仆們還不及偷笑,忽見房門啪地左右打開,甄氏風風火火地跨進來:
“快,動作快!新郎官已經到了!”她說著將掌中一隻玲瓏錦盒遞來,“這是孝陵王妃特意叮囑西域工匠為新婦打製的金鈴,戴在身上可辟邪除惡。來來,還不快給香姑娘係上!”
近旁的仆婦趕緊接過,小心替披香拴在腰帶上。兩枚金鈴玲瓏可愛,披香稍稍挪動身子,金鈴極是靈敏,伴隨著動作發出晶晶脆響。披香遲疑片刻,捧起其中一枚金鈴仔細端詳。金鈴用深紅的絲線係住鈴頭,鈴身圓潤光亮,外壁上雕有細密盤曲的花紋,可謂精致絕倫了。
是錯覺嗎?披香歪頭沉思……這花紋的式樣,似乎在什麽地方見過?
這時一名小仆推門來報:“鍾恨芳鍾先生到了!”
隻聽一陣熟悉的笑聲自屋外而來,老者須發皆白,著一身深紅袍服,滿麵春風得意地邁入臥房:“乖徒兒,老夫親身來與你道喜了!”
“師尊。”披香起身盈盈一拜。鍾恨芳笑著上前來,拉著她上下看過一番,喜袍鮮紅如火,腰間金鈴爍爍,頗滿意地點頭道:“這才像個女兒家的模樣嘛。往日都放你自個兒在外頭風吹日曬的,就怕你野慣了尋不著婆家……現下遇上樓二爺,總算是個能降得住你的。老夫放心了,哈哈哈!”
“徒兒不孝,叫師尊白操心了。”披香隔著麵紗瞪去兩眼,屋外忽地響起一聲驚叫,定睛望去,一個小個子的姑娘從門後笑眯眯探出頭來,竟是童兒。
“童兒!”披香驚喜,倒是門邊兩個女眷登時花容失色,一溜煙躲去老遠,指著童兒背後顫巍巍驚叫:“老虎!”
話音未落,果真見一頭皮毛油光水滑的白額老虎款步邁進屋門,屋中女眷立時砰咚又摔了好幾個盤子。膽小的嚇得不敢出氣,膽大的直顫著嗓子呼喊:“誰來、誰來把它趕走!……”
“別怕別怕,這隻是我家阿香姐姐養的大貓呀。”童兒眨眨眼,抬手撫摸小虎的腦袋,小虎舒服地拱拱她的手心,發出貓兒一般的咪嗚聲。
大貓進屋,披香甫見時也給嚇了一跳,好在看到童兒與它親昵,這才算回過神來,便蹲下身子伸開雙臂,衝老虎輕聲喚到:“小虎過來,還記得我嗎?”
小虎抖抖耳朵,鼻頭聳了聳,烏金似的眼中忽地一亮,立刻咪嗚歡叫著朝披香小步跑去。甄氏也嚇得滿臉蒼白,生怕那大蟲對披香亮出獠牙,硬著頭皮叫到:“快弄走,別讓它靠近香姑娘!”
小虎壓根就不理會其他人,直奔披香而去。如今它個頭巨大,屋裏也沒一個人敢上去阻攔。它徑自一頭拱進披香懷裏,又舔又蹭地撒嬌,把整理妥的喜袍弄得一團亂,披香也開心地摟著它給它撓癢癢順毛,一人一虎就地玩鬧起來。
“鍾先生,這……”甄氏白著臉望向鍾恨芳,用眼神求助。
鍾恨芳一努嘴,童兒乖覺地上前去拍拍小虎,正賴在地上要披香給揉肚皮的大貓,這才意猶未盡地翻身爬起來,嗷嗚一聲靠回童兒身邊。
“好了,咱們繼續留在這兒,甄夫人隻怕要趕不上吉時了。”鍾恨芳得意地一捋胡子,“童兒,帶小虎隨我出去罷。”
兩人一虎揚長而去後,甄氏瞧見披香歪斜的衣襟,忍不住好氣又好笑地一跺腳:“香姑娘的貓咪好不威風。”
披香亦是笑:“對不住二娘,披香也不知這小家夥今日跟來了……”
“得了得了,都快來不及了。”甄氏搖搖頭,擼起袖管把腰一叉,“還不快給香姑娘重新打理打理!”
……
歡聲喧囂的東園外,樓婉攏起兜帽,罩住臉孔,穿過濕漉漉的晨霧,沿羊腸小道獨自走進竹林深處。早有一名老者負手等在那裏,聽見身後的腳步聲,老者轉頭:
“鈴鐺交給她了?”
樓婉嘴角一動,笑意尚未及眼底便消失不見:“憑孝陵王妃的名頭,他們斷不敢拂了這份麵子,自然是收下了。”
“那就好。”老者拈須,“此番幸得有姑娘相助,老夫等才能得償所願。隻是……老夫尚有一問,想要請教姑娘。”
樓婉目不斜視,“何事?”
“今日成親之人乃是姑娘的表兄,俗話說的好,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姑娘壞人姻緣,且壞的還是自家兄弟的姻緣……”老者笑了一聲,“不知當做何解?”
樓婉目光一沉,“這不是你該知道的。”
老者若有所悟地點點頭,從懷裏取出一隻白皮信封,遞給樓婉,“……既然如此,老夫就不打擾了。事成之後,姑娘可憑此信據前往長豐銀莊支取銀兩,就此兩清。”
待老者的身影徹底消失在竹林間,樓婉將信封翻過來,信皮麵上一片幹淨,隻在右下角落處印著一個指甲蓋大小的“高”字。疑惑間,遠處忽然傳來禮官尖利的唱報聲:
“吉時到!起轎——”
*****
巳時初刻,樓夙的府邸內早已是歡笑如潮,主賓皆依次入席,隻待新郎官將新娘子迎進門,婚宴便要正式開始了。今日的樓府可謂風光無限,太子親自駕臨樓府婚宴,連孝陵王妃也專程趕回來,府內一時名流齊聚,熱鬧非凡。
樓傳盛引著太子邁進花廳,廳內眾人早聞太子駕到,紛紛就地跪拜不敢造次。太子初是一愣,隨即微笑著示意眾人起身:“今日的主角可不是小王,出門在外,大家不必拘泥禮儀,快些平身就座吧。”
於是廳內響起一片整齊的“謝太子殿下”,宋旌幾不可聞地嗤了一聲,正要隨樓傳盛離去,肘上為人輕輕一觸,側首見樓昶俯身附耳過來:
“坐在左麵第二桌的那兩人,不曾向殿下行禮。”
宋旌頗興味地挑眉,遂轉眼看去。桌前有一人白裘烏衣,金簪束發,俊朗眉目間無波無瀾雲淡風輕,似萬物皆難入眼。
瞳心猛縮,宋旌張了張嘴,沒有出聲。
——想不到,竟會在此處再見到你。
他眼眸低垂,勉強抑下心底晦暗難明的情緒。
——自幼時一別至今,本以為或逾千年也再難相見,想不到……
“殿下?”樓昶素來敏銳,立時察覺有異,卻見宋旌隻淡淡地搖了搖頭,勾動嘴角:“無妨,走吧。”
……
巳時二刻,喜轎終於抵達,府門前一片歡聲雷動。樓夙利落地翻身下馬,回頭望見身後跟隨落停的喜轎,不禁彎起嘴角。幾名親隨上前來接過他掌中馬鞭,將他引到喜轎前。喜轎左右,兩名喜娘相視一笑,朝樓夙點點頭,隨即小心翼翼地打起轎簾。
“阿香。”樓夙躬下身子,向暖香幽暗的轎內伸出手,展眉:“來。”
一隻皎白柔荑輕輕分開垂簾,落在樓夙掌中。樓夙頓覺心頭一塊石頭落了地,反手扣住這五根玉指,略一用力,將他夢寐以求的新娘帶出轎廂。
歡呼並著爆竹聲一齊響徹耳畔。
披香站在喜轎外,麵紗將所有人的麵孔變得模糊,恍惚間連身邊樓夙的身形也影影綽綽,除卻指間的熱度,一切皆要不甚明晰了。
此情此景,恍若隔世。
今日,終是要出嫁了罷。不再有幻夢,迷惑,不舍,失落,從此將有一人納她入懷,全心全意嗬護她,免去她與她的心一生顛簸流離之苦。
她悄悄揚起羽睫,麵紗飄拂間,仿佛又看見站在小桃齋樓閣上的那個自己,搖搖欲墜。
而那個總是站在盡頭,強大無匹的,足可斷卻她一切恐懼與憂傷的人。
那個將她買下、帶她回宮、盡心撫育的,願在寂靜深夜唱著不擅長的兒歌,哄她入眠的人。
願贈與她悲喜,愛憎,甘苦,令她如尋常女子一般生活的人……
已經離開了。
賓客們歡笑著簇擁上來。紅紗飄拂,一步一步地,她隨樓夙的牽引款款入內,直到他帶笑的聲音再次在耳邊響起:“阿香,該拜天地啦。”
披香揚起眼眸,跟前並排坐著兩名尊者,正是樓傳盛與鍾恨芳。兩人笑意晏晏,正等著新人叩拜天地的時刻。
禮官拔高嗓門:“一拜天地!”
披香愣神,隻覺樓夙安撫似的捏了捏她的手,與她各執一團紅綢,緩緩彎腰。
腰間的金鈴晶晶作響,突然——“啪!”
黑影鋪天蓋地席卷而來,披香陡覺眼前一花,身子竟被人打橫抱了起來。耳邊炸開淒厲的尖叫:“香姑娘!香姑娘!……”隨即是桌椅盆碗被撞倒的砰咚聲。
她努力瞪大眼,卻什麽也看不清,隻覺兩條胳膊緊緊箍住她的腰,帶著她向一處飛速奔逃。
“有、有人搶親!”幾人氣急敗壞地吼到,“抓住他!快抓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