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丟了新娘子,一夕之間,沸沸揚揚的樓府大婚從喜事變成了笑話。
自巳時一直等到黃昏,賓客三三兩兩散盡,仍不見姬玉賦和披香夫人回來,樓府上下陷入一片詭異的靜默中。前堂內喜氣洋洋的紅燭尚未燃盡,本該熱鬧喧天的酒宴卻已收場,家丁們默默收拾著花廳和院子,忽聽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自前院徑直而入,紛紛抬頭來看。
“是不是二少夫人回來了?”幾名小婢在門廊下悄聲議論著,忍不住伸長了脖子,卻見來人一襲大紅喜袍,是二少爺樓夙。一人搖搖頭:“二爺也真夠可憐的,大好的喜事讓人攪了不說,連娘子也給人劫跑了。”
“咦,你們沒聽說嗎?”另一人神秘道:“早先就有傳言,說那披香夫人在外頭還有些個相好的,臨了成親還跟人私相授受,竟被二房的人抓住了把柄……”
旁人正要催促再說,忽見樓夙冷冰冰掃來一眼,幾名小婢即刻垂首噤聲,散開做自己的事去了。樓夙耳音不差,先前小婢們的話,他一字不漏全部聽到,心下更是怒火中燒,隻恨不得將那賊人拖出來淩遲。
但,現在還不行。他要忍耐,因為,他還沒找到他的阿香。
踏進屋內,樓傳盛與甄氏正坐在方幾邊。甄氏不住地拭淚,低眉不敢看樓夙,樓傳盛更是麵如黑炭,端著茶碗不發一言。在兩人麵前站定,樓夙緩緩跪下,腦中一片空落落,不知說什麽好。
“……二哥,”忽聽樓傳盛身邊一人輕聲問,“她回來了嗎?”
樓夙抬眼,見樓婉手裏捧著茶壺站在樓傳盛身邊,心底一股複雜的滋味湧上來,隨即搖搖頭。
砰,樓傳盛將手中茶碗往桌上狠狠一頓,不顧掌下茶水橫流,伸手一指門邊角落,厲色喝道:“看看你挑的什麽媳婦!”
樓夙扭頭看去,隻見一卷畫軸攤開在地,卷軸兩頭的鑲玉已被摔碎些許。他陡覺心口一沉,勉強挪動雙腿來到那幅卷軸前,腦海中隱約有個聲音呼之欲出。
這是……
“禍兮傾國色,媚兮百花殺……”他喃喃念出卷軸下方題的那行小詩,雙眼直愣愣地盯著畫上少女,臉上一陣陣發緊,不知是當笑還是當哭。
當日在京城時,為何不曾讀出這題詩下的濃濃曖昧?
竟要等到不可收拾了,才想起有這麽一回事嗎。
……是我太過信任阿香了嗎?樓夙無言。
“你連此女如何來曆也不曾弄清,便要整個樓府同你一起淪為笑柄!”樓傳盛字字狠厲,“如今那奸夫將人帶走,整個酈州城人盡皆知,此事你待如何收場,嗯?”
“不對……”樓夙滿目淒惶,堪堪張口,樓傳盛已然暴怒:“冥頑不靈!本以為披香夫人也是為人所迫,如今證據在此,分明就是她自願隨那搶親的賊人去的,你還要替她辯解?”
這時才聽甄氏顫聲道:“……婉小姐方才將這幅畫送來,說是不知誰人放在新房門外,拆開一看,竟是、竟是如此不堪的……”說到此已再難忍住,掩麵低泣起來。
勉強抑住喉間的哽咽,樓夙啞聲問:“這畫是誰畫的?”
樓傳盛黑臉不答,甄氏哭泣不止,樓夙昂頭望向一旁的樓婉。雙目交接,樓婉似被燙到般避開了他的探視,將頭垂得更低。樓夙似恍然大悟般起身,快步來到樓婉麵前,不顧力道緊緊抓住她的肩頭:“婉兒,你知道?你知道是不是!”
表兄步步緊逼,樓婉的腦袋越垂越低,箍在肩上的力道也愈發加重,表情仿佛快要哭出來:“我、我不知……”
深吸一口氣,樓夙緩緩鬆開她,腳下踉蹌著退開數步。
不錯,阿香被帶走的那一刻,他隻恨自己為何沒有武林高手那般飛天遁地的功夫。如今婚宴自是難以繼續下去,等了半日,仍不見阿香的消息。再見到方才那幅畫——不錯,他曾經在京城見過的那幅畫——忽然覺得,說不定一直以來,他才是被玩弄於股掌之上的那一人。
“這幅畫,”深呼吸,樓夙緩緩抬眸,沉聲開口:“我必查察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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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達蔚門關時,已是四日後的傍晚。薩哈畢羅早已在此尋了一處落腳的地方,直直往蔚門關鎮南麵的巷道去。還未抵達,高無憂將一襲黑乎乎的鬥篷丟給披香。她早已脫下了紮眼的喜袍,換上平民女子的粗布衣,素麵朝天,果真好似一介農婦。
高無憂掃一眼她豔麗至極的臉龐:“穿好了再下車。”
這是從前哈讚裏最常見的罩麵紗麗,未出閣的哈讚女子上街前都得戴上這個,否則便被視為不守婦道之人,甚至株連整個家族。雖說此地已劃入大濟的領土,但仍有不少夏亞或哈讚的舊民生活在此,默默繼續承襲著傳統。
披香歎了口氣,將這長紗麗抖了抖,動手穿戴起來。
馬車駛入一條小巷,巷道狹窄,恰恰容一車通過。沿著小巷直走到底,見一幅紅底藍邊的三角旗懸掛在半空中,上書客棧二字。披香定睛看了一陣,才察覺馬車右側這一片土樓都歸這家客棧所有。巷子又深招牌又小,實在不知要如何做生意。
“到了。”薩哈畢羅掀簾子探頭進來,朝仍舊沉睡的姬玉賦一努下巴,“人我都打點好了,直接把他扛進房間。咱們在這兒歇息一晚,明日再走。”
披香不置可否,隻垂眸望著雙目緊闔的姬玉賦,很快就有幾個店裏的夥計跑過來,頭巾下赫然是一張張高鼻深目的臉,見了薩哈畢羅便恭恭敬敬地抱胸行禮:“殿下。”
“先把躺著的這家夥弄進房間,”薩哈畢羅朝披香伸出手來,示意扶她下車,“再送些熱水和飯菜上來,旅途勞頓,我的王妃倦得很呢。”
聽聞“王妃”二字,幾個夥計眼中放光,連忙朝披香行抱胸禮:“王妃!”
披香壓根就懶得搭理,徑自走下車來,把紗麗拉得更低一些。兩個夥計瞄見她的臉龐,一時怔怔地出了神,竟舍不得再移開眼去。薩哈畢羅麵色不豫,咳嗽一聲,幾個夥計才反應過來,紛紛低下頭不再偷看。
“隨我上樓吧,我的王妃。”拉著她的那隻手緊了緊,薩哈畢羅衝她露齒一笑,帶著她大步邁進客棧內。
皇太子的客房在二樓最內,薩哈畢羅推門而入,一幕熏風撲麵而來,隨即是飄飛的華麗紗簾。原來屋內早已燃起香料,且氣味詭異,是一股說不出的甜膩味道。
披香對香料了若指掌,如今隻嗅了一口,心底暗道不好,急忙要抬袖掩住口鼻,卻被薩哈畢羅製住手腕。“這可是我哈讚最負盛名的‘若木香’,”他微微一笑,歪頭露出無辜的眼神:“怎麽,不喜歡?”
披香蹙眉退後,不料薩哈畢羅力道更大,絲毫不允她退後。
若木香,她豈會不知?若說最負盛名,難免讓人誤解,倒不如“臭名昭著”來得準確——以溫水煮青蛙的手法令人漸漸沉迷於香味中,日久成癮,再難解脫。往後若不嗅到此香,便要承受萬蟻噬心般癲狂之苦,可謂惡毒之極。
而最奇異的一點在於,此香隻對女人奏效。
“我乃製香師,小小一味若木,我豈會不知道怎樣解?”披香低哼一聲,終於掙脫薩哈畢羅的鉗製,退後半步,“隻要……”
話音未落,她陡覺腳下虛軟無力,竟當即軟綿綿跪坐在地,眼前也漸漸旋轉起來。
這是……什麽?她禁不住皺眉,抬手扶住腦袋,仍舊止不住越發強烈的眩暈。頭頂上落來薩哈畢羅輕飄飄的笑聲:“身為大濟首屈一指的製香師,摩爾蘇,難道你會不知若木香是如何製成的?”
原來是若木核!
披香腦中似有電光飛轉,然……縱是獲得了答案,也無濟於事——尋常的若木香由若木核研磨成粉後,加入各色輔料製成。若單用若木核,則勁道比粉末製的若木香,強上不知多少倍。
“你……”隻來得及吐出這一個字,身子便像是被抽走了氣力再難支撐。薩哈畢羅彎腰攬住她,將她打橫抱起,低頭附在她耳邊細聲笑了:“剩下的,你不必擔心。那個穿黑袍子的家夥,我會完好無損地放走,你就安心睡一覺吧。”
眼前早已花白一片,披香隱約覺著脊背觸及柔軟的床鋪,她被仰麵放在軟榻上,朦朧可見薩哈畢羅俯下身來,在她吹彈欲破的臉頰上蹭了蹭,隨即轉身離開了。
若木核的威力,果真不容小覷……她勉強定下神,拚勁最後一點力氣,咬破舌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