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玉賦原本也沒打算要躲,不料當頭撞上顧屏鸞興味盎然的笑臉,他突然覺著自己還是躲一躲比較好。正轉身要溜,又聽顧三宮主扯開嗓門:“哎跑什麽跑什麽,來了就進來唄!”
“……屏鸞,你怎麽這個時候掃院子?”悻悻扭過頭來,姬玉賦笑得勉強,抬袖摸摸鼻翼,這才邁步走進香虛館大門。見他沒來由的心虛,顧屏鸞哼笑一聲,擱下手中掃帚,慢條斯理道:“這天冷了呀,前院裏的樹葉子都掉光了,小輩們怕惹您生氣不敢進來打掃,趁這會有空,我就趕緊過來掃一掃咯。”
姬玉賦唔了一聲,看她重新抄起掃帚,把腳邊已清理得差不多的枯枝敗葉一點點掃攏到牆根。抬頭,院子裏那一大株紫薇早已不見花影,青黑的枝幹上還掛著些許細小果實,不時在瑟瑟寒風中顫動,顯得格外蕭索。他長長吐息,溫熱的氣息在唇邊化作白霧彌散。
“其實這香虛館,也不過是間屋宅。”負起雙手,姬玉賦淡淡苦笑,“屏鸞,你說我是不是該下一道命令,讓弟子們不再把它視為禁地?”
顧屏鸞收妥掃帚擦擦手,而後望向身後那扇緊閉的屋門,神情如塵埃落定般沉靜:“沒用的,隻要這裏還叫香虛館,便永遠是禁地。”說著又瞥一眼姬玉賦,“宮主自己不是最清楚這一點的麽?”
這間香虛館之所以不可接近,從一開始就與弟子們的意願無關。
它隻是你劃給自己的,名為“自欺欺人”的禁地。
姬玉賦對這話仿佛毫無所動,仍是定定望著那株紫薇,深黑瞳子下依舊平靜無波……平靜,顧屏鸞就是恨死了這種平靜,這種似乎能夠令一切都變得無所謂的平靜。
想到這裏她便氣不打一處來:“掃完了,沒別的吩咐我就先告退了。”說著正要走,姬玉賦哎了一聲,聽他道:“屏鸞,若禍兮還活著……”
“什麽?”顧屏鸞果真停下步子,“禍兮還活著?真的假的,她現在在哪兒呢?”
“不不不,我是說如果。”姬玉賦苦笑著擺擺手,沉吟片刻才繼續道,“……如果她還活著,你說,她還願意回到這撫琴宮來麽?”
顧屏鸞倒是頗仔細地想了想,懷抱雙臂,挑起一對濃眉睨向他:“宮主想通了不就足夠了?”
“這話……怎麽說?”對於這個回答,姬玉賦顯得很意外。
“當初禍兮離去,隻因為想要獲得宮主的寵愛與關注,我想,那是她寧死也放不下的……對宮主的情。”頓了頓,顧屏鸞的眼中忽然沁出濛濛淚水,她深吸一口氣強忍住:
“若那孩子真還在這世上,卻不與宮主聯絡,要麽是失去了宮中的記憶,要麽,就是她已放下了一切,開始自己的新生活……如此,撫琴宮中便再無容禍兮此人,而宮主,也無需再心懷芥蒂。”
聞言,姬玉賦垂下眼簾。
她真的,已放下了麽?不再祈求他的嗬護與關愛,令這段師徒情誼就此作罷?
所以她才要改頭換麵,成為什麽披香夫人;所以她才要與樓夙成婚;所以她才要在他滿懷期望,以為可以重新尋回禍兒的時候告訴他,她隻是披香夫人,隻是披香夫人。
是這樣嗎……竟是她先放下了?不、不對,這是否意味著——他才是沒能放下的那一個?
“……是了,說得是了。我明白了。”他低聲呢喃著,半晌,抬起頭來,原本清澈柔軟的黑瞳下,驀地生出了些沮喪:“屏鸞,多謝。”
目送顧屏鸞離去後,姬玉賦踱步到紫薇樹下,抬手輕輕拍撫著樹幹。月色為濃雲阻隔,夜風漸次凜冽,遠處傳來一道幽幽簫聲,折轉嗚咽如泉水凝澀,不知是哪個弟子的練習之作,卻與此刻他心底漫長又微苦的黯然不期而合。
他知道,披香夫人沒有失去這段記憶。她知曉進入煙渚山的解陣之術,識得鏤刻在山門上的古獸荒蛇,會使用僅存於撫琴宮內宮中的迷蹤步法,這仿佛一次又一次地提醒他,她沒有忘,她還記得與撫琴宮有關的一切。然而……
她依舊選擇了成為“披香夫人”,而不是他失而複得的徒兒。這是不是正說明了,她就如屏鸞口中那般,全都放下了呢。
“既是如此……那我便也該像你一樣放下,不再尋找了罷。”
姬玉賦長歎一息,慢慢闔上雙眼。忽聽館外傳來少年郎的叫聲:“宮主,宮主!可算找著您了!”回頭望去,見元舒手捧一件鉛黑色皮裏風氅,站在院門外伸長脖子,“您要的衣裳給您取來了,快些披上吧!”
“好,有勞了。”
應了聲,他沒來由地彎唇笑了笑,望一眼那寫有“香虛館”三字的門楣,終是旋身,抬步朝館外走去。
*****
京畿,聽梅別院。
待使女們將蕭文胥扶走,披香也很快回到宿處。精神一旦放鬆,倦意便隨之湧現,若非有外人在側,她幾乎要爬著鑽進浴桶。所幸別院中的使女乖覺,備妥熱水後即退去外間。恰到好處的熱度溫柔覆沒,披香在桶邊擱了團軟巾,仰頭靠上去,一陣非同小可的舒暢頓時流淌在四肢百骸。
“呼……”徐徐抒了口氣,她終於感覺到精疲力盡,肚腹中還唱起了空城計。抬手拍拍雙頰,她甩甩腦袋強命自己打起精神,可還是恨不得軟綿綿就此睡去。
好一出鴻門宴啊,她心中暗想。這麽明白地要分拆她與樓夙的關係,這位祝陽侯究竟在打什麽算盤?雖說她已不是樓夙的女人,同樓家的關係也不及從前,可這“樓家製香師”的名頭仍貨真價實。他這樣做,豈不還是跟樓府過不去?
更何況……披香斂下羽睫,看粉白的肌膚在熱力中煨出些嬌軟嫣紅。更何況,他那番所謂的“肺腑之言”,是完完全全的子虛烏有。
不錯。什麽青梅竹馬被迫分離,什麽自盡後葬在香築之下,不過都是一派謊言——那香築四周連半分死氣也無,更莫說屍骨魂魄。這故事聽來頗感人,興許能騙得了其他姑娘,可決計騙不了她。
既然如此,他又為何大費周章對自己說這些?他不是該為了拱衛太子一係在朝中的地位,來探聽與撫琴宮有關的消息的麽?
還是說……這位和樓府來往多年、看似堅定的東宮黨成員,實則另有圖謀?
身處熱水包覆之中的披香,莫名感到一絲寒意。
若這位祝陽侯隻是假意與樓府交好,那麽身在聽梅別院中的自己,是否已身陷某個陷阱,抑或是,即將成為針對她身後樓府的一把屠刀?
“不行,若是這樣……”披香蹙起漂亮的雙眉。
若當真是這樣,她勢必要盡可能快地,與樓府劃清界限——這本是她在與樓夙解除婚約後,首先就應當做的一件事,不料陰差陽錯拖到了現在,如今竟為她和樓府、鍾恨芳,甚至孝陵王府,招來了不可預期的禍患。
是的,披香夫人,不能再繼續擔任樓家的製香師了。她必須將這個隱藏的禍源,引離樓夙身邊。
“……嘻嘻……”
許久未聞的熟悉笑聲回蕩在耳邊,披香大驚,哪顧得水花四濺,立時直起身子:“素痕?素痕,是你嗎!”她叫出聲來,果然見一抹半透明的白色靈體浮現在浴桶邊,寬袍闊袖,眉眼清雋,嘴角兀自噙著意味深長的笑弧,正是消失已久的素痕!
“夫人,可是有事叫我們?”守在外間的使女聽見響動,敲門問詢。披香定了定神,這才慢慢坐回浴桶內:“沒,沒事!”
素痕飄浮在她身側,彎唇靜靜看著她,神情倒不似消失前那般淩厲詭異,仿佛變回從前那個溫柔守護披香的白色女鬼了。披香也鬆了口氣,心中又驚又喜:一連兩個月不見蹤影,我還以為你走了。快說說,這些日子去哪兒了?
“我一直都跟著你啊。”素痕笑眯眯地說,“隻是力量被那囚鳳石侵蝕許多,險些連靈體也保持不住,所以花了點時日重新聚合力量,到今天才勉強能現出形來。”
囚鳳石……想起那串被稱為天下至潔之物的珠子,樓夙鄭重予她承諾的神情再次躍然眼前,披香既內疚又黯然,苦笑著垂下頭:“……總之,回來就好,日後我也不會再戴那串珠子了。”
“有緣無分,大抵就是如此了。不過話說回來,阿香呀……那是誰?”雪白的女鬼揚起手臂,指向她身後厚實的木牆,纖纖指尖點在一片深褐色的木紋上——竟有一處黃豆大小的洞。而透過那木洞,一隻人眼正在向內張望!
“誰,外麵是誰!”一把抓過掛在桶邊的衣物遮住自己,披香大叫起來:“來人!”
*****
偌大寢殿內,一燈如豆,照亮坐在案前出神的人。已近子時,姬玉賦還未睡下,眼前的桌案上,從繚香穀帶回的那壇醬瓜條擺在手邊,他細細端詳了許久,最終抬袖伸開五指,小心翼翼地拍開壇頂的封泥。
鮮香濃鬱的醬汁入口,蛇瓜條又脆又韌,在唇齒間迸發出屬於微州夏季的氣息。那些久遠的記憶,刹那間仿佛觸手可及……就如同那個姑娘離去時的一步一笑一回眸。
胸中,似有什麽又暖又酥癢的東西在節節湧動,要將他整個人活吞了去。他知道,種種這般異樣的焦灼,總是與她有關。在萬千個無人問津的深夜裏,藏在心底那份刺人的甜,每被喚醒一次,就要在他的胸前留下一個振聾發聵的痛點。
他仰頭閉上眼,既像是在忍受痛楚,又像是在回味糖飴。
她,或許原本就是他藏在記憶裏的一塊蜜糖,世上最甜最毒的蜜糖。
太珍貴了,以至於不敢再多嚐一口,生怕會因此厭倦了它的滋味。那需要謹小慎微對待的,如自我救贖般的滋味。
而如今他知道,他的蜜糖,不知何時靜悄悄地化掉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將最後的餘味吞咽殆盡,然後,再也不碰任何糖飴,無論它們有多誘人。
放下醬瓜壇子,他鋪展宣紙,取過擱在硯台邊的一管小狼毫,蘸飽金墨——
“吾徒檀衣,近日宮中所接一單,頗為棘手,為師連派數人前去也未能得手。本欲親自前往,怎奈為師與那披香夫人有過數麵之緣,恐被其認出心生戒備,故將此任交由汝,望汝不負為師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