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中時光飛逝,仿佛一眨眼的功夫,窗外街道上便傳來巡夜人的五更鼓聲。闊別多年的師徒重逢,雖說彼此都有敘不完的陳年舊事,但套用衛檀衣的話,這京城到底不是煙渚山,想任性還得挑地方。瞥一眼尚且深黑的天際,姬玉賦拉上兜帽起身,決定先行離開。
“明晚若沒有外出的打算,亥時二刻,我來接你。”臨走前,姬玉賦回頭對披香道,“天望分堂這邊,有樁頗棘手的委托需要你幫忙——當然,是與你切身相關的事。”
“與我相關?”披香屈指抵住下唇,正要再問什麽,忽見姬玉賦伸出手來,溫柔地揉揉她的發頂。“別想那麽多,到時候你就知道了。”他淡笑著躍上窗台,“好好睡上一覺吧,晚些時候我再過來。”
“知道啦,我又不是小孩子。”低聲嘟噥一句,披香順了順被揉亂的發絲,目送他的身影隱沒在暗夜中。
盡管像姬玉賦說的那樣,她的確需要躺下來好好休息一番,可即便是強迫自己閉上眼,尚未平靜下來的心緒仍舊令她毫無睡意。腦海中不停重複著一個多時辰前發生的諸般種種,姬玉賦突如其來的坦率,讓原本已打定主意獨善其身的她全然亂了陣腳,並且居然還……出奇地開心。
不就是被抱了抱再哄了哄麽,至於高興成這樣?裹在被窩裏,披香啪地一拍雙頰,暗罵自個兒沒出息。話是這麽說,可真閉上眼的時候,姑娘的嘴角又不自覺翹了起來。
胡攪蠻纏地撒著嬌、卻坦然說出心裏話的姬玉賦,比起從前那個藏鋒至深的姬玉賦,殺傷力高了不是一星半點。好不容易才壓抑下對他的傾慕與愛意,就像從未受到過禁錮般,肆意地在她心口亂撞……披香把被子拉得更高,連同腦袋也一並罩住。
她還是那麽地喜歡他。自離開撫琴宮這九年以來,不曾有過絲毫改變。
可是——既然決定了隨他回撫琴宮,便也注定了兩人師徒有別。這一次披香沒有過多糾結於這個身份,多年前小桃齋中少女一廂情願的想法,再次浮出腦海。
就算隻能做師徒也好……她想。從前她一心想要跨越這道藩籬,希望用自己的熱情融化堅冰,誰知反而將他越推越遠。而現在的她卻早已明白,身份也好,單相思的願望也好,都遠不及能夠陪在他身邊來得重要。
然而對於九年前任性的投江之舉,她並未後悔。“披香夫人”這一身份賦予了她嶄新的重生,引領她步入從奢想過的自在生活。樓夙、鍾恨芳、素痕、沉水止霜,若非成為披香夫人,她將無緣與他們相識……這些看似顛沛流離、無人問津的旅程,或許正是為了與姬玉賦再次相遇而展開。
披香靜悄悄嗬出一口氣,重新揭開棉被。眼前的一切仿佛都無條件地閃亮起來,她凝視著雪白的床帳,緩緩抬起右臂,張開五指。借著窗外的淡淡雪光,依稀能看見手指纖秀的輪廓剪影。
還能像從前那樣,讓你握著我的手嗎?姬玉賦……不,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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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床榻上輾轉反側大半個時辰,心潮澎湃的姑娘最終還是沒能睡著。她慢吞吞起身穿戴洗漱,挽起長發盤了個簡單的髻子。窗外天色依舊昏暗,眼見沿街的幾家食鋪點燈開門,估摸著已過了卯時,披香磨蹭一番,最後還是決定出門找點吃的。
一夜未眠,此刻肚腹裏早已咕咕作響,她攏緊貂裘,頂著淩晨格外囂張的凜風走進一家小店內。剛架上鍋的蒸籠尚不見一絲熱氣,店內的桌椅表麵也還殘留著剛擦拭過的水漬,顯然剛開門不久。對於這位早過頭的顧客,店家體現出皇城根下居民特有的大度,請披香坐到避風的裏間,再端出自家吃的酒糟雞蛋。熱騰騰甜津津的食物下肚,披香頓時覺得精神了許多。
“好吃的香菇鮮肉包出籠嘞——”店家一聲吆喝,白滾滾的蒸汽從揭開的蒸籠下蜂擁而起,引得趕早出工的食客們紛紛圍上來。天邊漸次暈開魚肚白,披香坐在裏間靠窗一側,托腮凝聽著店外愈加熙攘的人聲,心中是說不出的寧定。
“姑娘嚐個包子吧?咱家的香菇肉包可是京城一絕啊!”店家端著兩隻包子走過來,這雪白滾熱的麵點用牛皮紙包好,遞進手裏時還有些燙人。
“謝謝你。”披香從善如流,捧起一枚包子正要開咬,隻見一條熟悉的身影穿過人叢走進店內。他身著武官官服,腰佩長劍,熟稔地要了幾個肉包一碗白粥,儼然一副老主顧的模樣——“韓大人!”
韓如詡望見那身披貂裘的麵紗姑娘時,複雜的麵色再也遮掩不住。又礙於披香主動同自己打招呼,也無法裝作沒聽見,隻得來到她的桌邊坐下:“……夫人早。”
“昨兒個還說一同來嚐嚐包子呢,韓大人莫不是忘記了?”披香也不知自己從哪兒生出打趣的興致。見韓如詡的麵色變得黯淡,接著不甚自然地轉開視線,心知他正介意著昨夜發生的那些事。於是她笑了笑,將其中一個包子遞給他:“韓大人在想什麽,披香或多或少也能猜到些。”
韓如詡略一遲疑,還是抬手接過包子來。“……夫人刻意隱瞞身份,想必是有苦衷,韓某也不便多說什麽。隻是……”
披香自是清楚他在擔心什麽。出身刺客窩子撫琴宮的她,與撫琴宮之主姬玉賦在京城碰麵,對這位禦前帶刀侍衛而言,無疑是巨大的壓力。不僅如此,這個化身製香師的“女刺客”,不日還將入宮為當今陛下製香——誰也不知她究竟揣著何等心思而來,萬一有所不測,豈不是要天下大亂?
“披香現在隻是一屆製香師,一舉一動皆與樓府休戚相關,不敢有半點差池。再說這幾日在京中活動,全都仰賴韓大人相護,披香銘感五內。故而……韓大人大可放心,隻要披香身在京城,必不會做出任何令韓大人為難之事。”
隔著麵紗,眼見對座的韓如詡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披香掩唇:“有什麽想問的,韓大人盡管開口吧。”
深知自己對美人的心意永遠不會有答案,韓如詡暗自歎了口氣,隨即一掃方才的低落振作起來,正色對披香道:“夫人……夫人也不用擔心走漏風聲,我韓如詡對天起誓,至死替夫人保守這個秘密。如若有違,人神共棄!”
看到他這般鄭重的模樣,披香心底反倒生出些愧疚的意味來:“……多謝韓大人。”
他用力地點點頭,仿佛又覺著尷尬似的,埋頭將店家端上來的包子稀粥一掃而空。末了,他取出手帕仔細擦了擦嘴,重新挎起寶劍:“那麽夫人,韓某先入宮一趟。告辭!”
“是,回頭見。”披香微微頷首,目送著青年武官的背影遠去。
陽光穿破厚重的鉛雲,淡金色的光柱一束束投落下來。這是連日大雪後難得的一個晴天,本就逐漸熱鬧起來的街道變得更加喧騰。抱著前所未有的好心情,披香多買了幾個肉包和茶葉蛋,迎著暖陽返回時風館。
本以為抱恙的雙子會多賴會床,沒想到等披香推門進屋時,兩個小家夥居然已經收拾規整坐在桌前等她了。見披香手上拎著散發出噴香氣味的油紙包,兩人的視線破天荒地隻在油紙包上停留了短短一瞬,然後迅速轉向披香,臉上不約而同掛起意味深長的笑容。
“……你們這是幹嘛?”一邊瞄著雙子詭異的訕笑,披香一邊把包子和茶葉蛋在桌上放下,再拉開一根圓凳落座,“別愣著啊,趕緊趁熱吃。”
沉水和止霜彼此使了個眼色,緊接著一陣眉來眼去,似乎正默默互相推讓什麽。披香直看得一頭霧水,歪頭托腮道:“……怎麽了,瞪來瞪去的,這是要給我打啞謎?”
“嘿嘿嘿。”眼神交流完畢,最終還是由止霜來開口。少年郎露出既期待又滿意的神采:“香妞兒啊,其實我們想說……關於昨天晚上的事。啊就是那個、你和那個你叫他‘師父’的男人——我們都知道啦!”
見披香明顯愣了愣,沉水紅著臉趕緊補充弟弟的話:“你們說話的聲音也挺響的,起初我們還當是哪家夫妻吵架,誰知道……”
“誰知道竟是香妞兒找到了失散多年的舊情人!”止霜在這個方麵比兄長更放得開,說完便毫不避諱地笑起來:“香妞兒,你可別怪我們偷聽啊。誰讓動靜那麽大,這牆的隔音效果又差,我們是想不聽都不行哪。”
聽他二人這麽似是而非地解釋,披香不由失笑:“這麽說來,還是我打擾你們休息咯?”見兩人都笑嘻嘻沒有反駁的意思,眼中還閃爍著不合時宜的求知欲,她頗無奈地攤開雙手:“……好吧,有什麽想問的?”
“全部!”雙子異口同聲歡呼起來。
於是等披香一五一十(避重就輕)地把自己與姬玉賦的過往講述完畢時,這對雙胞胎顯得比她還激動。止霜拉著她的袖管直問:“然後呢然後呢?香妞兒你在京城製完了香,就要跟著姬公子回皖州了嗎?是要成親了嗎,日子定了嗎?”
“……什麽亂七八糟的。”披香無力地扶額,“不都告訴你了麽,姬公子隻是我的師父,我跟他回撫琴宮當然也隻是單純地回去啦。”
沉水難得也跟上了這樣的話題:“可是這麽多年來,香妞兒一直都心儀他吧。你就不打算讓你們之間的關係再進一步?”“對對對,難道你不希望姬公子也喜歡上你嗎?”
“這個嘛……”披香莫名苦笑起來,十指懶散地相交一處,“天下大概沒有哪個女子不希望心上人是愛著自己的。不過呢,每個人終歸有各自的生活方式,誰也不能仗著這份愛慕的心情任性妄為,讓對方為難吧。”
雙子麵麵相覷一番。沉水小老頭似地歎了口氣,止霜也搖搖頭:“這樣對香妞兒來說太不公平了。”
“愛情就是這樣不公平……可同時,它也是最公平的。”說著,披香笑眯眯伸出雙手,分別摸摸兩個小家夥的腦袋:“等你們長大了,遇到各自心儀的人,自然就會理解了吧。”
當人們渡過青春年少時的恩仇快意,曆盡漫長旅程,最終覓得一人相偕白頭。即使他並非你最愛的那一個,但這份愛慕的心意依舊存留於記憶中,無可替代,綺麗如初。
大抵也正是因此,她決定抱持著這份心情,放下對師徒身份的執著。能夠在他身邊長久相伴,於她而言已是得來不易的心安,又何必要奢求再進一步呢。
回到自己的臥房裏,披香在書案前慢騰騰坐下來。望著眼前已然備妥的筆墨紙硯,她一時有些恍惚。昨夜所發生的一切,此時看來仿佛仍隻是一場如露如電的幻夢……然而姬玉賦的出現,終於令她清醒地正視自己最真實的心意。
她——從一開始便選擇了姬玉賦,而非樓夙。
默然許久,披香探手取過枕在硯台邊的小狼毫,飽蘸了墨汁,提筆小心翼翼地在紙麵上寫下三個字:請辭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