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日頭還未西斜,映著宮閣飛簷,光暈在磚瓦琉璃間跳動著,本該是和風暖意之時,楊延昭卻覺得心頭有些滲得慌。
正欲往拔腿下了白玉石階,卻見先前領命而去的王繼恩拾步上來,身後跟著一青衣內侍,手中端著邊上鏤刻牡丹吐蕊的朱紅托盤,托盤上幽綠的玉碗中盛著湯羹,因為走動而泛著絲絲波漾。
“楊大人,官家給你賜的銀耳蓮子羹禦膳房已經做好了,大人你還需趁熱用下才是。”
止住腳步,王繼恩的聲音依舊尖銳,隻是相較之間的冷漠,眼神中多了些親近之色,聞言,楊延昭當即笑著應道,“官家厚愛,讓下臣心中惶恐,也勞煩了王公公,但在這紫宸殿外,隻怕是有失了禮數,冒犯了宮中的規矩。”
“楊大人考慮的也算是周全,天子近處,距龍顏咫尺之地,確實不該如此,不妨讓這小道子領你去亭閣簷廊之處,將這碗湯羹飲下再做回府,否則豈不是違逆的官家的聖意?”
“還是公公說得有理。”
說道了兩句,王繼恩讓那青衣內侍領著楊延昭往回走,而他則是石階向上,守在紫宸殿外,聽候著差遣。
在一花草假山旁,領路的青衣內侍停下了腳步,將碗遞了過來,楊延昭取了,銀耳蓮子羹溫潤適口,確實比羅氏女等人做得多了幾分美味。
吃完之後,與那內侍寒暄了幾句,便尋著路往宮外走去,已經入宮幾次,倒也能認得路來。
廊簷迂回,信步走著,一路宮女宦官皆是低首疾行而過,遇到一列宮中當值的禁軍,但他手中有著未被收回的令牌,自然是行走自如。
“你們這幫子癡愚之人,哪裏懂這單騎救主的忠義驍勇!”
正走著,卻聽一聲笑罵聲傳來,聞言,楊延昭不禁朝著一邊望去,卻見水邊白玉橋上,趙元佐正在一群人的簇擁下走來。
頭上戴著束發嵌寶紫金冠,穿一件二色金蛟龍穿雲大青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絛,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鍛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朝靴,鬢若刀裁,眉如墨畫,一載不見,卻英俊了不少。
很顯然,他也看到了楊延昭。
“楊大人!”
語中滿是歡喜,趙元佐飛快的走了過來,身後的隨從不明所以的緊跟其後。
“見過太子。”
遇到趙元佐,楊延昭也是有幾分高興,兩人最初相識雖是他精心算計,但交往了幾次後,發現此子心地頗為純善,在宮闈之中,委實難得。
揮手退去了身後的宮女內侍,趙元佐的眉頭飛舞著,“楊大人可算是回來了,那洪籌送回來的書稿本想留著看的,可是這心總是把持不住,這不已經看完了,若是楊大人不回來,小王都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神情,似乎酒鬼來了酒癮,心中正被猴抓般的難受,好不容易看到了一壇美酒,自是目露渴望,恨不得上前抓著楊延昭的衣袖,令他即刻講起三國演義來。
見著情形,隻能對著趙元佐笑了笑,當初是想用這三國演義來給洪籌謀得賞識,但沒想到竟然使他癡迷到這種地步。
而當世,這書算不得經綸要典,若是長久迷戀,必定會有玩物喪誌之言,皇宮深院處處驚險,太子之位曆來便是眾矢之的,若有不甚,就會遭得他人算計。
在這皇城之內,他結識的便隻有趙元佐一人,雖還未想好做太子黨,但有些親近,在日後朝堂上也能多謝照應。
思量至此,不禁出言勸道,“這些都隻是楊璟胡思亂想之物,當做不得王爺這般的在意,殿下貴為東宮之主,還需勤勉於聖人之道上方為正緊。”
聽到這,趙元佐臉上顯然有了失落之色,耷拉著先前飛揚的雙眉,看著他的眼神中,也是多了幾分生疏,稍後有些不悅的甩了甩衣袖,“楊大人,小王還以為你和那些隻會有頭晃腦的老夫子有著不同,原來也是這般無趣。”
少年孩提,卻也是如此的不掩心中的歡惱,至少,表明在他眼中,對自己並無提防與戒心。
笑著輕咳了兩聲,楊延昭低聲說道著,“居其位,行其事,有些話,想來也不用楊璟這做臣子的多言,王爺還需多多的用心於治學理事之上才是,而這市井小民消遣之物,當不能擾了殿下的心境。”
楊延昭猜想的不錯,這些話語,趙元佐已是熟爛於心,聞言,當即臉色變了變,用腳踢著身前的花草,幾番之後,臉上露出與他年歲不相符合的傷感與哀愁。
“楊大人這是要回去了麽?孤王也該去聽夫子講課了,待他日空暇了,再與楊大人問道些閩南的趣聞。”
聞逆耳之言而不怒,明輕重曉得失,倒是心性極佳,暗中稱讚了一句,楊延昭低首行禮,“當以殿下功課要緊,他日,楊璟自是隨時恭候。”
眼中略帶著失落,趙元佐轉身,移步離去,當走過楊延昭的身邊時,卻輕聲問了一句,“居其位,該如何?”
“大智若愚。”
“多謝楊大人。”
眼前,趙元佐已經走遠,楊延昭嘴邊露出了些許的笑意,此子心無陰毒之念,若是有朝一日能問鼎大寶,對於社稷與蒼生,何嚐不是件好事。
思緒胡亂的想著,楊延昭往宮外走去,待出了皇城,見到在外守著的蕭慕春,上了馬車,往回行去。
馬車沒有駛進巷子,仍是寄養在了巷口的酒家裏,那夥計兒還認得楊延昭這毫無架子的狀元郎,熟絡的說笑著,將幾輛馬車送到了後院馬廄之中。
“延昭兄!”
步行進了巷子,還未走多遠,便聽得身後傳來驚呼之聲,轉過首,楊延昭卻是笑了,再進汴梁城後第一次開心的笑了。
一年未見,張謙仍是溫文爾雅,白色長衫更顯得風流倜儻,此時臉上卻滿是雀躍的歡喜,即便是腳下,也是步履如飛的走上前。
當他正欲靠近楊延昭時,一道身影卻是擋在了他之前,“延昭兄,你總算是回來了,可想死我李元沛了!”
被李至熊抱著,楊延昭當即笑了出來,但還是推著李至道,“元沛兄,你這是作何?相別一載,你怎學會了這種齷蹉之事,竟喜上了這龍陽之好”
聞言,蕭慕春幾人放聲笑了,那李至卻是猛的閃到一邊,很是惱怒的等著他,“呸!好一個楊璟,你我好歹也是摯交好友,怎能如此的詆毀。我李元沛可是一表人才,不知多少的姑娘家在閨閣中暗自思念,哪裏會對你有興趣!”
很是氣憤的說完,李至雙手負在身後,臉望著天,滿是一副盛氣淩人的模樣,似乎要在氣勢上,將楊延昭給壓倒。
“我可沒說你對我感興趣,或許隻是你單相思而已,本公子已是明珠有主了。”
一句幽幽的話語頓時讓李至有著吐血的感覺,抖索的手指著楊延昭帶著笑意的臉,半晌,竟是放聲笑了。
“好了,別在這打趣了”,張謙走上前,止住了二人的離譜說笑,繼而望向楊延昭,笑如春風拂麵,伸出一隻拳頭,“延昭兄,你終於回來了。”
見著情形,楊延昭與李至的笑意都僵凝住了,隻因這個舉動,一年前還有六人同做,說著心中的豪情與抱負,如今,卻已是人去情散。
“延昭兄,回來便好”,李至也是將拳頭伸了出來,嘴角邊,那絲笑意,似乎顯得有些牽強,帶著淡淡的哀傷。
楊延昭的笑意散去,深吸了口氣,將手伸了出去,“我們永遠是兄弟。”
三隻拳頭,再次碰到了一起,稍後,爽朗的笑聲響起,隻是,不知為何,在蕭慕春聽來,這笑聲裏似乎有著淒楚。
一陣略帶涼意的風吹過,抬首,望天,暖陽已垂下,餘暉映在兩側的院落磚瓦屋簷上,帶著暗黃的斑駁光暈,竟有些莫名的落寞之意。
這讀書人的風情,自己這粗人附庸了作何!
搖了搖腦袋,在心裏暗罵了一句,看著已經向前走去的楊延昭三人,忙大步緊跟著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