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朝議結束後,天卻才微微亮,晨曦一如既往,破開天地間的濃鬱夜幕,將縷縷金光落下凡塵。
新帝登基,便這番完成了,不管有人願意與否,結局已定,剩下的事情就是各回各的府衙,各做各人之事,私下裏雖有言論,想必也不會生出風浪來。
不過一夜的光景,富貴勢衰卻已經截然不同,這之間,仍是一身白衣的楊延昭便格外的引人注目。
往殿外走去時,那些心知大宋變了天,而沒來得及表忠心,善於見風使得之人紛紛慢下來身形,趙普、盧多遜他們做朝中大員已久,官威深厚,這些人不敢上前奉承,自然全都朝著楊延昭去了。
“恭喜侯爺……”
人便是這樣,得勢之時,風光無限,恰如現的楊延昭,成了眾人追捧的對象,一側的沈倫、呂蒙正等人對望了一眼,便不作聲的離去了。
可是楊延昭卻沒有那般的洋洋得意,甚至連一絲的歡喜都瞧不見,很是平靜的對著眾人微微頷首,“謝過諸位大人,楊璟還有要事在身,待過些時日,再與各位好生敘上一敘。”
道完這句,便匆匆的往著偏殿而去,留下身後麵色不一的朝臣,有人暗自腹誹,有人滿是羨慕,皆是看到了他如今的榮光萬丈,卻不曾知道這背後的幾經生死。
而故將身形落在眾人之後的趙普將這些喜怒場景看得個真真切切,不由得捋著胡須,微微搖首,“小小朝堂,卻也是人世百態。”
一旁的上官雲笑著點首道,“廟堂之上,生死不過幾句話間,恩師你多愁善感了。”
這次,趙德昭登基,趙普功不可沒,上官雲亦是因殺退趙元僖,帶著詔書與趙德昭而受了封賞,一躍成為翰林院侍講,雖說離真正的顯赫之位差距甚遠,在從龍之功的諸多臣子中,賞賜最低,但上官雲已是心滿意足。
趙普聞他所說,愣了少許,後笑了出來,“開白說的極是,倒是為師多慮了,如今大事已成,先帝之命曾經讓老夫惴惴不安,現在終於能安然退居田園了。”
聽得這話,上官雲當即失聲低呼,待回過神來,趙普早已經走下了白玉石階,沐浴著朝起晨光,步履沉穩,安然自若。
心中不由暗歎,這些年,恩師確實遭受了太多的苦楚。
這些,楊延昭自然都不會知曉,而且現在的他也無心去理會,此刻,隻想著見趙德昭,去討一道旨意來。
雖然先前朝殿上,已經大赦天下,但是要放出羅氏女等人,又不知得道何時,一刻也等不了的楊延昭需要趙德昭的手諭,去將遭受苦難的至親接回家中去。
還未到偏殿,便見彭雁小跑而來,身上的衣袍也已經換成了綠色刺金邊的蟒蛇袍,趙德昭登基,他自然是雞犬升天,如今接替王繼恩執掌宮中內務,一時間,也是風頭無量。
“侯爺!”
臉上堆著笑,卻是尋他楊延昭而來的。
“彭公公。”
停下疾行的步子,楊延昭很是客氣的頷首示意,對於這等天子近侍,正是得勢之時,即便是不願結交,但也不會去得罪。
閻王好過,小鬼難纏。
這是楊延昭一向以來的行事作風,因而無論先前與哪位宮中內侍打交道,他都是頗為客氣。
而這正是這種以禮相待,才使得洪籌、李和乃至是王繼恩對他生出親近之意,宮中的事,也照拂不少。
此刻,他對彭雁這番,後者也是雙眼生出笑意,他雖說是高升直上,但是跟著趙德昭多年,深知楊延昭聖恩獨厚,也是不敢輕視,忙走上前道,“恭喜侯爺,咱家還未來得及與侯爺道喜咧!”
“公公說笑了,都是為官家辦事,得官家賞賜,日後還需與公公多加親近才好。”
聽得楊延昭這話,彭雁笑的越發歡喜了,就差拉著他的衣袖好生輪到一番,隻是楊延昭心中藏著事,遂又是寒暄了幾句,便徑直的道,“不知公公尋楊璟是為了何事?”
聞此言,彭雁當即收了笑,臉色頗為凝重,看得楊延昭一陣心亂,莫不是又出了大事?
隻聽得彭雁一聲歎氣,“官家登基,可謂是普天同慶,可此番仍有頭疼之事,這晉王之子……”
晉王,便是趙光義未登基前的封號,如今他被定罪為篡改太祖詔書,自是不能再以官家喚其,而且先前在大殿上,也確定了其葬禮行王公之禮,看來日後的史書,也不會有這短暫梟雄的濃重一筆。
而這趙元佐兄弟確實是頭疼的事情,趙德昭先雖說是名正言順做了皇帝,但畢竟從趙光義手中奪來,心裏自然對他的遺脈存有戒心。
其實,最好的辦法便是一刀殺了。
可趙德昭心中明顯有著顧忌,所以,才派彭雁試探楊延昭的計較,怕是丟了名聲,畢竟趙光義在位時也沒有敢明麵上對他兄弟二人下殺手。
而且新帝登基,當彰顯仁義,所以,趙德昭左右為難,便有著將難題踢給楊延昭的意圖。
沉思了片刻,想起趙元佐兄弟,楊延昭當即動了惻隱之心,當初他深陷萬人所指的境地,趙元佐身為東宮太子,仍是毫無怨言的相信與他,並為了羅氏女等人四處奔走。
這等情誼,是要償還的。
打定了主意,楊延昭開口道,“官家生性仁愛,定是不願妄動殺機,更何況這喜慶之時也不宜見血光之色,倒不如將他二人送於汴梁之外,邊郊荒蕪之所皆可以。”
停頓了,片刻,又是繼續道,“至於這選地,北方遼人虎視眈眈,送過去,顯然有陷害之意,不太合宜,倒不如選在閩南之境,那裏苦寒貧瘠,想來也不會生出事端。”
聽楊延昭說後,彭雁雙眼冒光,顯然這讓他棘手的問題被楊延昭給解決了,怎會不舒心?
隻是稍後突然蘭花指一伸,像是想起了何事來,“哎喲,瞧我這性子,差點忘記與侯爺說了,羅姑娘她們已經在臨華宮了,那楚王被叛賊所傷,性命堪憂,而羅姑娘她們正在那醫治。”
聞此言,楊延昭猛然震驚了,清兒與八妹她們竟然出來,雖然不清楚她們怎麽到了臨華宮,但是心裏哪裏還能保持著鎮靜,而彭雁也想著回去複命,遂二人又是道了兩句,便各自離去。
宮內,楊延昭已很是熟悉,當下三步並兩步的往臨華宮走去,途中所遇的宮女太監無不低首退讓,對這大宋新侯爺敬重萬分。
臨華宮外,重兵執刃,一片森嚴之象,見到楊延昭,則是退居一側,後者心中牽掛著事情,自然是大步走了進去。
進了正殿,便見的麵色灰土的趙恒在那哭得雙眼紅腫,這也難怪,一夜之間,父死兄傷,家不成家,這心性未熟的孩童怎能不傷心難過?
垂淚的趙恒聽到動響,抬起頭,見到是楊延昭,忙撲了過來,泣不成聲的道,“楊師,我父王死了,太子哥哥也受了傷,楊師你趕緊救救他!”
哭聲越發的淒楚,當初楊延昭在宮中教授趙元佐時,他也時常來聽課,聽那些有趣的故事兒。
他不過是個純善的孩子,可是宮闈之事本就這番殘酷,又能怪得了誰來?
暗自歎了口氣,楊延昭著實尋不出話來安慰趙恒,而哭聲更是驚動了殿內,之間匆匆的腳步聲走來,卻是祝力與魚兒。
“六哥!”
淚花泛著晶瑩,八妹比之前更加瘦弱了,本是合身的襦裙也越發的寬大了,憔悴的臉龐慘白的讓人心疼。
小跑著過來,撲進楊延昭的懷裏,與趙恒一般,痛哭流涕。
半年的光景,再見八妹,楊延昭隻覺得鼻子酸的很,伸手將那不勝涼風柔弱的八妹摟進懷中。
還好當初夢境的事情沒有發生,八妹安然無事,再抬首,羅氏女也已經立在了屏風的邊上,手上沾滿血跡,顯然是在給趙元佐醫治時,聽到了八妹的呼聲。
羅氏女也是喜消瘦了,滿含秋水的雙目深陷著下去,眉宇間滿是疲憊憔悴之色,很顯然,受了太多的苦難。
此刻,正大滴的落著淚花,往前小跑了幾步,這時才回過神,楊延昭的懷中已經有了八妹和趙恒,而她手中也是染著鮮血,才硬生生的將步子停了下來。
“六郎,你回來了……”
千言萬語,到了嘴邊,也就剩下了這句話來。
“回來了,清兒……”
楊延昭雙眼朦朧,淚流滿麵,嘴角想翹起,露出個笑臉,卻怎麽也笑不出來來。
“哎呀,不好了,又出血了!”
相逢的場景被一聲驚呼打斷,須臾便見披頭散發的夏雨慌張的跑了出來,聽得這句話,羅氏女忙轉身往殿內走去。
作為醫者,她即便心中有著萬千波瀾,但是人命攸關之時,仍會毫不猶豫的醫治傷者。
“太子哥哥!”
趙恒大叫著,往內殿走去,而楊延昭懷中正哭著的八妹抬起了頭,抽泣著,拉住他往內殿裏走去。
薄紗帳,綾羅榻,趙元佐的錦緞太子服已經被脫了去,白色的褻衣上滿是鮮紅色,腹部傷口觸目驚心。
這場景,楊延昭不禁想起了當初他被學宗靜玉一劍穿心,那時候,也是這般,在鬼門關徘徊著。
不知這命運可悲的趙元佐能否挺住。
此刻,羅氏女正飛快的紮著銀針,可是那殷紅的鮮血仍在流著,他手中,八妹的小手越抓越緊,小嘴也緊緊的咬著,很是擔憂的往著閉目躺著趙元佐。
見她這樣,楊延昭明白,人非草木,想來八妹已經動了情,隻是他現在修為盡喪,幫不了忙來,隻得大步的走到殿外,低聲喝道,“去將禦醫全都請到此處!”
那禁軍小校猶豫了一番,但還是領命去了,而祝力則是很安靜的守著殿門口,在他眼中,即便有禁軍把守,但也不一定的安全的地方。
約莫了一盞茶的功夫,羅氏女總算是將趙元佐的傷勢給穩定了下來,隻是他的脈象依舊很微弱,似乎下一刻便要與世長辭。
擦了擦汗,羅氏女也顧不得與楊延昭一敘別情,很是緊張的繼續給趙元佐活絡筋脈。
“給本宮讓開!”
怒叱聲響起,卻是讓楊延昭等人一震,不多時,綠色的身影衝了進來,卻是滿臉淚水的柴清雲。
“六郎!”
一聲驚呼,便撲了過來,這時,她哪裏還在乎別人的說道,想要將心中的苦楚全都發泄了出來。
再見伊人,楊延昭心中剛壓抑下的歉意和戚戚之意再次泛濫開來,正欲安慰於她,卻哪知柴清雲哽咽著道出另一番話來。
“六郎,排風……”
排風?
那詔書一直放在排風身上,昨夜是讓蕭慕春等人護著排風送詔書給趙德昭的,此刻應該在燕王府才是。
因而柴清雲提及排風,楊延昭不由得愣了,“排風怎麽了?”
“排風……她走了……”
排風走了?
聽得這句話,楊延昭一時反應未反應過來,待回過神來,不由得推開柴清雲,臉色煞白,身子往後退了數步,差點跌坐在地上。
“玉兒,你說什麽,你說……你是說……排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