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中勤政殿,官家滿臉倦怠的翻了一遍新送進來的一疊奏折,聲氣不怎麽好的問道:“都在這裏了?”
“是。”鄭太監恭敬答道,官家盯著那疊子奏折,麵色變化不定,鄭太監抬頭掃了官家一眼,趕緊垂下了頭,不敢再多看,官家的目光卻從奏折上移到鄭太監身上,出神的看了好一會兒開口道:“人死如燈滅,從前有很多人盼著朕趕緊死,如今不知道還有多少人正盼著朕死,死的死了,新的又生出來了。”一句話說的鄭太監身子搖了搖,急抬頭看著官家,官家微微眯著眼睛,不屑的曬笑了一聲:“除了盼著朕死,他們還能做什麽?一群蠢貨!”
鄭太監後背一層冷汗流下,腳都有些虛浮了,這樣的話,官家已經好些年沒說過了,從前這樣的話後麵,總是流著厚厚的粘稠的血。
“朕老了。”官家重重的拍了下幾案上的奏折,長長歎了口氣:“你明天去西山看看,先把她遷過去。”鄭太監震驚的忘了刻入骨髓的禮儀,猛抬頭直瞪著官家,官家麵容淡然的擺了擺手:“都這把年紀了,還沒學會處驚不變。朕無父母兄弟緣,看樣子也沒有這兒孫緣了,朕自己的事,隻好自己打點,你看看你,也算跟朕一輩子了,什麽陣勢沒見過?怎麽還是這麽沒出息!”
官家看著紅著眼睛淚潸潸而下的鄭太監,聲音低而溫和,鄭太監正要說話,官家抬手止住道:“朕知道你要說什麽,這不是你該說的話,你看這朱砂。”官家瘦長的手指著著麵前幾案上那硯濃豔若血的朱砂:“沒有鮮血,哪來的朱砂?朕是這麽走過來的,朕的兒子也要這麽走過來,他若走不過來,這朱砂裏就得再摻上他的血。”官家的話驟然而停,好一會兒才長長歎了口氣,疲弱無力的揮了揮手道:“你去吧,朕要一個人歇一歇。”
鄭太監給官家掖好薄被,看著官家呼吸漸綿長,這才悄無聲息的躬身退出殿門,在殿門口低頭站了好一會兒,才斂起所有的震驚、慌亂和莫名的悲傷,神情如常的吩咐了幾句,徑直往宮門方向出去。
殿內靜悄無聲,不知道過了多大會兒,官家慢慢睜開眼睛,看著炕前跪著的一團陰影問道:“去了?”
“是。”陰影動了動,吐出一個字,官家‘嗯’了一聲,那團陰影晃了晃,不知道隱到哪兒去了。
沂州江清平的事也有了回音,這事較真說,江清平確實有不對之處,江清平並不知道姚十四那場事和晉安郡王府的關係,沂州境內出了那樁惡逆案,他隻是照處理這種事的常規,寫好奏折先送到了駐在京城的幕僚手裏,讓他尋個合適的機會再遞上去,這種可大可小的事,隻看上官心情,可誰知道,沒等幕僚尋到時機,禦史台的彈劾就上去了。
江清平雖知這場彈劾冤得很,可官場上,這種事也是常事,隻好低頭認了,由沂州知府一跤跌成了沂縣知縣,江家世宦大家,對取舍明白之極,管秀才回來隔天,江清平駐在京城的幕僚高先生就尋到他,這交情倒也好攀,管秀才和五皇子商量了,半推半就接受了這番依附,江清平就算是靠在了五皇子這棵小樹下。
孫九娘的事,祝明豔答應下,卻再沒了下文,定國公夫人錢氏急的脖子長,求著煩祝明瑩又走了一趟,卻什麽話也沒捎回來,錢夫人又往東陽郡王府走了幾趟,可滿府除了孫老夫人,就是劉郡王妃,在四皇子麵前也沒有說話的餘地,可孫老夫人那裏,錢夫人無論如何不敢開口,把孫九娘給四皇子,當初提的時候,孫老夫人就明明白白說過不同意的。
孫老夫人這會兒其實沒什麽心情理會孫九娘子的事,她有更重要的事。
東陽郡王府後園明遠閣不遠,葉十二娘緊皺著眉頭,兩隻手用力絞著帕子,嘴裏嘀嘀咕咕念叨著走來走去。明遠閣裏,四皇子微微挑著眉頭,帶著幾分好笑看著愁眉不展的葉十二娘,轉身出了明遠閣,幾乎走到葉十二娘身邊了,見葉十二娘還顧自念叨,渾然不覺,不覺失笑道:“十二妹妹這是怎麽了?”
葉十二娘嚇了一跳,見是四皇子,深吸了口氣,用手拍著胸口道:“是表哥,嚇死我了,表哥怎麽在這裏?剛才沒看到表哥。”
“我過來尋一本書,什麽事愁成這樣?”四皇子對這位沒心沒肺的表妹印象不壞,葉十二娘臉上的煩惱更重了,兩隻手一替一個揮著道:“煩死了,煩死人的事,跟你說也沒用。”
“到底什麽事?說不定我能幫幫你。”四皇子見她煩成這樣,認真的問道,葉十二娘歪頭想了想道:“我跟你說了你也幫不了我,不對,不是幫我,是幫不了阿珊,不對,也不是幫不了阿珊,也不是阿珊的事,算了算了,說不清了,就算是幫我吧。”
“到底什麽事?”四皇子被她說的失笑出聲,葉十二娘帶著幾分不滿掃了眼四皇子,唉聲長歎道:“怎麽說呢,煩死人的事,是你問我的,我跟你說了,你別罵我,也不能說我多管閑事。”
“好,你說就是。”四皇子認真點頭答應,葉十二娘見他答應了,長舒了口氣,整個人也輕鬆下來,又歎了口氣道:“我和阿珂原本約了阿珊去逛玉液池,就是前天,誰知道臨到頭上,阿珊打發人說她來不了,說是她阿娘又病了,你知道我跟阿珂,還有阿珊是最好的手帕交。”
“噢?我記得你不是跟……晉安郡王妃是最好的手帕交麽?怎麽換了?”四皇子語氣隨意的插了一句,葉十二娘擺手道:“我跟恬姐兒是最最好,跟阿珊是最好,阿珊來得晚,我剛才說到哪兒了?”
“蔣家娘子沒去成玉液池。”
“對對對,說是崔太太病了,我和阿珂兩個人玩著也沒意思,就去蔣府尋阿珊,正好看望看望崔太太,你知道崔太太為什麽病的?”葉十二娘說話向來跳躍性極大,不等四皇子有所反應,葉十二娘已經接著往下說了:“就是為了阿珊和她哥哥的婚事,阿珊哥哥,就是那個蔣狀元,聽阿珊說,他考中狀元前不肯議親,說是要等中了進士再議,後來考了狀元出來,到現在還是沒議成親,蔣狀元今年都二十多了!他是兄長,他沒議好親,阿珊也不好議親,阿珊今年都十九了啊!”
葉十二娘說的雖零亂倒也明白,四皇子皺了皺眉頭:“蔣九郎議親的事我也聽說了,還沒議定?有什麽原因沒有?”
“誰知道啊,說是崔太太挑一個他看不中一個,我看他是挑花了眼了!”葉十二娘氣的跺起了腳:“他一輩子孤著就讓他孤著去,可這不是耽誤了阿珊嗎?真是氣死人了!”
“看不中總得有個說法,他都說什麽了?”四皇子還真沒留意過蔣鴻議親這樣的事,聽葉十二娘如此說,一時也想不出究竟,以蔣鴻人品和如今蔣家的聲勢,他這親事在京城幾乎能任意挑了,難道還挑不出個中意的?
“唉!”葉十二娘重重跺著腳歎了口氣:“就說看不中,也不知道他看不中哪一處,反正就是不好,左不好右不好,聽說他就看中過恬姐兒,哼,也不想想,恬姐兒那樣的,他哪兒配得上?!我看他是想尋個跟恬姐兒一樣的媳婦!”
四皇子身子震了震,緊擰眉頭道:“這是從哪兒聽來的混帳話?!”
“不是混帳話!”葉十二娘急忙解釋道:“唉!表哥你不知道,蔣狀元中狀元前,崔太太本來打算到李家提親的,阿珊說過,要是恬姐兒,她哥哥肯定千肯萬肯的,他就是想找個恬姐兒那樣的!我真沒說錯,對了對了,還有件事,那一年上元節,就是蔣狀元中狀元那一年,我們去猜燈謎兒,蔣狀元就跟我們一起去的,我現在想起來了,他肯定那時候就看上恬姐兒,呸!恬姐兒才看不上他呢,他自己不娶就不娶,不能這麽耽誤阿珊哪!”
四皇子慢慢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隻覺得心裏亂成一團,煩亂中卻又升出絲莫名的警醒,盯著葉十二娘問道:“這是人家的家事,再說,你一個小娘子,這不是你該管的事,是誰讓你這麽說話的?”
“我知道了,”葉十二娘撅著嘴衝四皇子翻了個白眼:“我本來不想說,是你讓我說的,說過不罵我又罵我!”
“是誰讓你管這些閑事,說這些話的?”
“阿珊是我最好的朋友啊!她都十九了,連阿珂都快議好親了,她比阿珂大得多了,崔太太一門心思都在她哥哥身上,有人上門議親,阿珊自己又不肯,說哥哥還沒成親,長幼要有序,真是的,她哥哥要是一輩子議不成親,難道要阿珊也一輩子嫁不出去啊!?”葉十二娘說著說著又氣的跺腳不停。
四皇子氣色很是不善,皺著眉頭,聲音也冷厲起來:“你一個小娘子,滿口嫁人成親,成何體統?行了,趕緊回去,這不是你該管的事!”葉十二娘見他聲色俱厲,嚇的一聲不敢吭,隻曲了曲膝,拎著裙子轉身就跑。
反正老祖宗交待的事她也辦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