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家八郎乃是長安有名的好學勤懇之人,本世子當然也有耳聞。”寧搖碧盯著她,忽然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和藹道,“小娘子既然是卓八的胞妹,為何會長住遊家?”
卓昭節總覺得他說到“好學勤懇”時,仿佛有些不懷好意,但看寧搖碧神態中卻又不像有惡意……猶豫了下,才道:“我自小身子弱,故此寄養外祖家中。”
“原來如此!”寧搖碧與蘇伯對望一眼,嘴角笑意更濃。
卓昭節狐疑道:“敢問世子為何也在此處?”
“哦。”寧搖碧心不在焉的道,“本世子的祖母喜歡琵琶,本世子聽說這裏有麵極好的琵琶,便來看看,若是當真不錯,那就買了進與祖母。”
“原來如此!”這句話輪到卓昭節說了,她看了下四周,除了寧搖碧的下人,偌大的博雅齋裏居然沒有半個人影了,就有些納悶,“謝娘子在後頭做什麽?這許久也不出來呢?”
寧搖碧微哂道:“那娘子才接手這店,據說原本的東主是將存貨一並轉給她的,隻是她也不熟悉……須得慢慢找,才能尋出本世子要的那一麵。”
轉了轉眼珠,他一展折扇,微笑道,“卓小娘坐下等罷。”
他這麽說了,那為他錘著腿的昆侖奴立刻放下玉錘,飛奔到後頭搬了一張矮榻過來——這昆侖奴臂力過人,卓昭節一眼認出那矮榻是紫檀木所製,極為沉重,並且款式也不是便於單獨一人移動的,他卻穩穩的放在了寧搖碧下首,退後幾步,複跪下,拿起玉錘,若無其事的繼續為寧搖碧敲起腿來。
卓昭節道了謝,坐下之後,不免與寧搖碧閑聊幾句,寧搖碧狀若隨意的問了幾句卓昭粹,卻見卓昭節並不清楚……反而向他打聽起長安來,寧搖碧漫不經心道:“長安?帝都麽,自然是比秣陵繁華的,城中東南的曲江芙蓉園裏很有幾分江南風情……長安城內小娘最愛去的大約就是那裏了,對了,敏平侯府就在那左近的通善坊裏,似乎還挖了暗渠引水入府……不過本世子沒進去過,不大清楚。”
這麽聽來這寧搖碧與卓昭節應該也不是很熟悉。
卓昭節暗自揣測,那日碼頭上,聽卓昭粹的語氣和這位世子縱然認識關係也絕對不會太好,也不知道兩人都有些什麽過節……說起來……那天看著那船耀武揚威撞到碼頭上的囂張跋扈,與眼前這冷淡高傲的世子實在大不相同啊……
寧搖碧見她忽然沉默,似乎也覺得沒什麽話可說的,就讓那托金盆的胡姬將瓷壺從冰中取出,那胡姬先將金盆放在櫃上,複從身後解下一個小巧的包裹,裏頭放著一隻錦匣,打開錦匣,卻是一對精致的玉杯。
“這是鬱金酒,謝娘子遲遲不來,枯候無趣,小娘不如同品一杯。”寧搖抬臂作了一個請的手勢,卓昭節因為到了這裏後沒有茶水,如今天熱,到底是渴了,再加上所謂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這鬱金酒如今斟的雖然不是玉碗而是玉杯,一般的波光撩人,再加上才從冰裏起出,玉杯壁上一層密密水珠,看著就涼爽的沁人肺腑,略一猶豫,就爽快的道了聲謝——淺啜之下,隻覺入口甘洌,微帶苦味,那苦味綿長悠久,卓昭節不禁讚了一聲。
寧搖碧與她談了幾句酒,倒也熟悉了點,但卓昭節記得他在湖上那冷淡驕傲的模樣,她雖然是侯府嫡孫女,但生長江南,也沒有與公侯子弟打交道的經驗,心想兩次見這世子都不像是愛說笑的樣子,到底少說幾句的好,因此順著寧搖碧誇了幾句鬱金酒後就住了口。
見她仿佛對話題沒什麽興趣,寧搖碧獨說無趣,也住了口。
兩人各有所思的慢慢對飲,一壺鬱金快見底時,後頭終於傳來匆匆腳步聲——卻見一個綠衣女郎空著雙手,匆匆步出,這女郎遠比卓昭節想的年輕,僅僅隻有十七八歲年紀,鵝蛋臉,又細又彎的雙眉,眼若秋水,瑤鼻櫻唇,生得很是秀美,她出來之後,見到卓昭節也是一愣,隨即也猜到了卓昭節就是方娘子托付之人,朝她微一點頭——隨即轉向寧搖碧,道:“世子,民女已經將整個庫房都翻過了,並不見世子所言的那麵琵琶!”
“嗯?”寧搖碧皺起眉。
“世子若是不信,可隨民女至庫房尋找。”這綠衣女郎謝娘子斂了斂裙裾,懇切道,“民女接手這家鋪子,今兒世子是頭一位客人,若是有,怎麽會放著不賣呢?”
寧搖碧皺起眉,謝娘子靜靜站著,隻不過寧搖碧沉吟片刻,卻無所謂的道:“既然沒有,那就算了。”
謝娘子鬆了口氣,也有些意外,仿佛沒想到他如此好說話。
卓昭節倒不意外——她覺得寧搖碧本來就是個看著冷淡、也許偶爾還有點張揚胡鬧,但本質十分隨和的人……
寧搖碧站起身,那昆侖奴將手裏的琵琶放回原處,一名胡姬收拾酒盞……另一名上前替寧搖碧撫平衣褶,除了蘇伯依舊攏著袖子外,四名侍者各司其職,頃刻之間就將四周恢複原狀。
謝娘子自要恭送,但寧搖碧卻沒理會她,反而深深看了眼卓昭節,意味深長道:“卓小娘若是喜歡彈琵琶,閑來不如來尋本世子切磋……本世子的祖母亦喜此技,本世子耳濡目染,也略懂些……教你幾首長安時興的小調,思念長安親人時也好彈了聊解。”
“我今兒頭一天學。”卓昭節有點不好意思的道,“還不曉得什麽時候能彈曲子?”
“小娘看著就聰明,學起來一定很快的。”寧搖碧在門邊站住腳,輕撫下頷,回過頭,似笑非笑的道。
卓昭節最肯相信旁人讚自己聰明伶俐,當即自信道:“借世子吉言。”
寧搖碧走後,謝娘子順手掩了門,轉身就忙不迭的與卓昭節賠禮:“今兒實在沒想到,怠慢卓娘子了。”
“不打緊的。”因為之前謝娘子為寧搖碧找琵琶——耽擱了很多辰光,卓昭節怕太遲回去班氏又要擔心,也無暇寒暄,直接道,“謝娘子若是方便,咱們現在就開始罷?”
一麵說,一麵叫明合拿琵琶與束脩過來。
謝娘子點了點頭,看著束脩卻笑著道:“民女就比卓娘子癡長幾歲,想著就不必拜師了罷?再說民女因為要上手方老丈所留的製琵琶之技,無暇到遊府坐館,昨兒個回絕了班老夫人派來的人,心裏已經覺得愧疚,哪裏還能收束脩?左右每日也才能教娘子一個時辰。”
她又道,“民女名盈脈,卓娘子不嫌棄,叫名字就好。”
“那我喚你阿姐罷。”卓昭節因為看她比自己最多長個四五歲,也覺得拜師不靠譜,就道,“阿姐也別客氣……我也不是官府,不必自稱什麽民女了,咱們就這麽說話罷——這就當我給阿姐的見麵禮。”
她這麽說了,加上謝盈脈看她似乎沒有把拿出來的東西收回去的習慣,想了想到底收了下來,就引她到後頭——卓昭節到了後麵見也隻她一人,就奇怪道:“謝阿姐,你這兒隻你一人?那你教我時前頭怎麽辦?”
“我如今還沒正式開張。”謝盈脈立刻就改了自稱,引著路,回頭笑了下道,“今兒為了等你過來才開的門,哪裏想到會有位世子過來……打算先關上些時日,等製琵琶的技藝上來了再開張,不然賣完了方老丈做的琵琶,接著卻隻能關門了。”
“也是。”卓昭節心想難怪寧搖碧一走,她就把門掩了——江南富庶,秣陵又是府城,向來民風淳樸,青天白日的,隻要掩了門,旁人也就不進來了,何況外頭還有遊家的車夫小廝守著,她好奇道,“方老丈既然要回鄉,將鋪子盤給阿姐,怎麽連製琵琶的技藝也傳給阿姐了?”別說這自號博雅老叟的方老丈所製琵琶連一位琵琶國手都要親自遠下江南來取了,就是尋常小鋪子裏一些手藝,也是藏著掖著,不是極親近的人是不肯傳下去的,這個道理,卓昭節也曉得。
謝盈脈笑了一笑,卻沒說話。
卓昭節頓時意識到自己這話問的突兀了,遂不再多言。
謝盈脈昨日得了方娘子的話,特意收拾了一間靜室出來確認了卓昭節毫無基礎,倒是露出幾分欣慰之色——她如今忙著,最喜歡的就是剛開始學的弟子,連底都不必探,直接可以教起來。
這謝盈脈看著年歲不大,十指上、指側卻都積了薄薄的繭子,有些看著是彈琵琶的,有些卻不大像,卓昭節這次是打定主意不肯叫那長安默默關心自己的長輩失望,更不肯叫對方在李延景跟前丟臉,謝盈脈手把手教導時雖然發現了她手上繭子位置有些奇怪,尤其是右手虎口,替卓昭節調整手勢時能夠感覺到那裏迥然年輕小娘的柔嫩,卓昭節暗忖這謝盈脈怕是自小做慣了辛苦生計的,暗生同情,不想一走神,又被謝盈脈清聲喝住,忙不敢再分心了,收斂神思,專心專意的學了起來……
一個時辰後,謝盈脈看了看銅漏,抱歉的道:“今兒辰光到了……”
“那我回去。”卓昭節有些戀戀不舍的抱著琵琶站起身,明合移步過來接過去,謝盈脈見她似乎意猶未盡,笑著道:“其實娘子繼續留下來,我今兒也不能教你什麽了,得先將方才教的那些練熟了才好。”
卓昭節點頭道:“我回去定然不會懈怠。”
“如此就好。”謝盈脈顯然忙碌得緊,寒暄的話都不及多說,就作出了送客之勢。
卓昭節真心同情她——也就比自己長那麽幾歲,年紀輕輕的小娘獨自一人到秣陵投親,如今卻還要自謀生路,這博雅齋算不得多麽大的鋪子,但前頭放琵琶的也有小三層,後麵一排屋子是庫房兼住處,再加前頭小園……這麽些地方就她一個忙裏忙外想想就夠嗆的。
當下決定回去給班氏再說說好話,能幫她一把就幫她一把,到了門口,看見車夫、跟車的小廝上來,心裏一動,就問謝盈脈:“我看阿姐這裏暫時沒人用,不如借兩個人幫阿姐打一打下手?”
她本是好意,但話說出來才覺得不妥……謝盈脈可不是先前的博雅老叟,一個年輕美貌的小娘,獨自在這兒也還罷了,弄兩個小廝,除非是總角以下的,不然怎麽能沒閑話出來呢?但使女的話,卓昭節這回就帶了貼身使女,自己也離不了的。
果然謝盈脈含笑道:“多謝娘子掛懷,不過如今鋪子沒開張,我一個人勉強應付得了。”
“那好,明兒見。”卓昭節不再多說,讓明合扶著上了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