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茂侯門

第六十九章 樗蒲盤上無晝夜(下)

次日一早,卓昭節下了樓,用畢早飯,遊若珩與蘇史那照例談山論水,寧搖碧則命人在甲板上設了錦氈繡榻,周圍擺了小屏擋風,點上熏香——最重要的是,擺好樗蒲之具,對卓昭節解釋道:“如今雖然入秋了,但江南無深寒,你又要看落日,本世子覺得,不如索性在此對局,兩不耽誤。”

這番話說得卓昭節眼睛一亮,讚道:“世子果然聰慧!”

“小事罷了,來來來快猜拳!”寧搖碧挽著袖子吆喝起來。

兩人這一番廝殺互有輸贏,到了午飯時,因為遊若珩與蘇史那沒有到船上的正堂一起用,索性讓人把飯菜端到樗蒲盤邊各自草草用了,中間寧搖碧見明合、明吉並伊絲麗觀戰之際也是蠢蠢欲動,就吩咐道:“你們若是也想玩,也去取一副設在旁邊,別耽擱了伺候茶水就好。”

“謝小主人!”明合與明吉一喜,伊絲麗已經迫不及待的笑著應了。

於是……甲板上兩副樗蒲盤,當真是無晝無夜,直到這一日,樓船進入明月湖了,遊若珩與蘇史那因此停了談論,到甲板上來觀望方才發現,遊若珩見著自己平常好歹人前還能有個斯文貞靜模樣的外孫女,如今卻儼然一派賭徒風範,那挽著袖子脆聲呼盧、旁若無人專心致誌到了連自己走近都毫無察覺的模樣,一看就不是剛開始玩,麵皮一抽又一緊,氣惱的喝道:“昭節!”

卓昭節正專心搖著五木,猝然被這麽一喝,嚇得手一鬆,五木落案,她沒先去看喝聲來源,反倒先留意了下竟是個“盧”,麵上頓時露出喜色,這才下意識轉頭看了眼——見是遊若珩,頓時一個激靈,乖乖的站了起來,垂手道:“外祖父!”

遊若珩嚴厲的瞪了她一眼,欲要嗬斥,見旁邊的雍城侯世子也是麵有訕訕之色,想著到底和卓昭節玩樗蒲的是寧搖碧,若是當眾責罵卓昭節,少不得也將寧搖碧帶了進去,隻得恨恨一甩袖子,叱道:“你給我回艙去!”

蘇史那拈著須上來勸說道:“賢兄暫請歇怒,船上無趣,莫要說卓小娘生長江南了,即使某家和小主人這些慣住北地的人,因為南下已有些時日,看慣了杭渠沿岸的煙水,這回出來,若無賢兄相談山水誌趣,某家也自覺得無事可做的,少年人一時貪玩,未覺長輩過來,因此失禮,不過是小兒女之情,一笑了之罷了,賢兄向來寬厚,何必為此動了氣呢?”

聽蘇史那的話卻是將自己生氣的緣由直接歸到了卓昭節沒有及時給自己請安上去,遊若珩因為這幾日與他關係日漸交好,甚至到了稱兄到底的地步,當下也不隱瞞,歎了口氣道:“蘇賢弟,我也非那等迂腐固執之人,但這孩子如今年歲漸長,不兩年就要回長安父母身邊,卻文不成武不就,將來卻何麵目同她父母長輩交代?先前她學的琵琶倒是用了幾個月的心,若非如此這回我也不帶她出來,可現在你看,不過一副樗蒲,便將她引得把那琵琶丟到了一旁!如此心性,即使是女郎,將來也未免會貽笑大方啊!”

“賢兄這是一片苦心。”蘇史那歎了口氣,道,“卻是某家小主人誤了卓小娘了。”

這時候明合、伊絲麗那邊也是滿麵通紅的停了局,胡姬伺候著寧搖碧起了身——無論遊若珩還是蘇史那當然都不敢公然教訓他,隻是寧搖碧自己也覺得麵上無光,索性學一臉委屈的卓昭節,目不斜視的也回艙裏去了。

遊若珩當然不敢讓寧搖碧來全擔了責任:“哪裏,是我家這小娘太過貪玩,心性不定……”

雖然有蘇史那寬慰說情,遊若珩也沒好意思在旁人船上對外孫女動家法,但到底不肯不罰卓昭節,明麵上被蘇史那勸說著沒有多追究,私下裏卻讓明合傳話,要卓昭節從即日起不許出艙門一步,一直禁足到楓島上為止!

這時候船才進明月湖,到那楓島還須兩日,卓昭節勉強還能忍受,但她很清楚重點不在這兩日的禁足上——重點在回了遊家之後,遊若珩定然要將事情告訴班氏——天!卓昭節懊惱的趴在榻上,奄奄一息的道:“我當初怎麽就沒想到,留個人在蘇史那艙外看著點兒外祖父呢?”

明合苦笑著道:“女郎越發的學壞了,在阿公跟前萬萬不能這麽說,必得說往後再也不賭了才成!”卓昭節都猜出了這次回家沒好事,她們兩個使女的下場那就更慘了,而且因為寧搖碧的“好心”,主仆各設一局熱火朝天的搖木呼盧的場景可是被遊若珩親眼目睹的,如今遊若珩還沒發作無非是顧忌著一來這是長公主的座船,二來卓昭節這回出來就帶了她們兩個伺候……

卓昭節幽幽的歎了口氣:“這些話你們早不說,如今我卻還惦記著那半副樗蒲,唉……”她這樣沉迷不起,其實也不能說她一人心性差,畢竟樗蒲繼六搏戲以來,久盛不衰,可謂是上至帝王,下至販夫走卒,都有沉迷此道者,所謂“或有圍棊樗蒱而廢政務者矣,或有田獵遊飲而忘庶事者矣”,是曆代史書都記載過樗蒲之風的盛行的。就連本朝文宗,即先帝景宗之父就好此道,甚至還曾為此提拔過數名擅長樗蒲的臣子,後來為其時侍中跪宮乃止——即使文宗、景宗都是美諡,生前都算一代明君了,但即使今上,據說閑來也喜與皇後玩上幾把的。

帝王都禁不住樗蒲的誘惑,何況卓昭節如今年少,正是貪玩的時候,從前沒上癮,無非是與她玩的隻一個遊燦,又在陸地上的遊府,除了樗蒲還有旁的可玩的東西,兼之那時候早晚要請安,班氏又愛把她拘在跟前,偶爾玩幾把也定不了心,哪裏像船上這樣,遊若珩自己都忙著與蘇史那談山論水,根本不用她去請安,船上又沒旁的可玩的,全身心的投入樗蒲裏,還能不沉迷嗎?

到底學壞容易學好難,心思一散,卓昭節如今雖然畏懼著回去後的下場,卻還對樗蒲有些念念不忘……

“婢子求求女郎千萬莫要再惦記了,若再惦記婢子們簡直活不下去了!”明合與明吉卻沒她這麽輕鬆了,她們可不是被捧在手心裏、犯了再大的過錯至多挨頓家法的卓昭節,本朝律令,奴婢通財貨,主人毆殺奴婢不過處上一筆不輕不重的罰金,以遊家的門第,隻需說個失手、或者隨便栽個贓即可過去,罰金都不要出,如果班氏認為是她們沒看好自己的外孫女,指不定就給了她們條死路來教訓卓昭節呢?

以她們對班氏的了解,那個疼愛兒孫的老夫人,若是覺得貼身使女被打死能夠換得卓昭節洗心革麵,那是毫不猶豫的事情!

因此聽了卓昭節這麽說,嚇得立刻丟了手裏的事情,雙雙跪下來道。

卓昭節看兩個使女麵色惶恐,曉得她們擔心回去之後被重罰,有心安慰,奈何她自己都自身難保,也說不出什麽承諾的話來,苦笑著道:“我曉得了,也不過在你們跟前說一說。”

又道,“今兒你們也累了,都去好生睡一晚罷,不必留人守夜了。”

明合與明吉本來是輪流在內室的腳踏上值夜的,但今日被遊若珩撞破賭博,嚇得不輕,見卓昭節體貼,兩人也實在心神疲憊,就不推辭,謝了她,一起退下。

卓昭節讓她們走了,自己取了琵琶撥了幾下,有心這時候練習,然而才彈幾下又想起來如今正夜深人靜,可別擾了旁人,又悻悻放下。

她這個年紀本來就正好動,這幾日沉迷樗蒲,驟然被遊若珩打斷,即使心下惴惴,卻越發的睡不著,勉強躺下之後就翻來覆去的發愁。

愁著愁著,忽然窗欞就被扣響了!

起初,卓昭節以為是風聲,然而那聲音有節奏的響了片刻,她終於覺得不對勁了!

這一刻,從前在遊若珩書房裏讀過的眾多雜書瞬間湧上心頭!

小偷?巨盜?水賊?卓昭節心念一轉,將這三種皆排除在外——她如今,是在船上,雖然因為入夜,怕觸了礁石或擱淺沒有繼續航行,但也下了錨,停在湖上,如今四麵都是水,即使是水賊潛入進來,不去翻找值錢之物,怎麽還要主動曝露行跡?

窗欞外,敲打聲還在繼續,卓昭節額上漸漸滲出汗水……

她忽然想起偶然讀過的一本雜書上……有關江湖人的記載……有一種賊子,便是同為盜匪也有對他們厭惡唾棄的……

采.花.賊。

卓昭節手心冰涼一片,她本能的想要呼救,然而看著自己身上僅著的褻衣——如今已是深秋,卓昭節此番出門又在旁人家船上,衣裙雖然不至於用到了禮服,但也是極繁瑣的,偏偏這幾年江南時興的款式,無論穿脫都要許久……那扣窗聲已經越發急噪不耐煩起來……若有遲延,萬一窗外之人下一刻就破窗而入……卓昭節如今無比的痛恨這艙房是如此的寬敞、陳設如此豪奢……以她的速度若想逃出這內室,沒有片刻光景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到時候即使喚來救兵,如果窗外的賊子已經闖進來看見自己這個樣子,那……

急切之間,她忽然靈光一閃!

卓昭節壯著膽子,心跳如鼓,她披著長發無聲無息的下了榻,以最快的速度,將帳中一隻梅花小幾上的東西掃到了地上——這艙房的地上鋪著厚厚的氈毯,雖然她因為緊張,動作不夠輕巧,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捏緊了梅花小幾,指節因用力而顯出青白之色,卓昭節屏住呼吸,躡手躡腳的走到窗邊,這一刻,扣窗聲還在,她鬆開一隻手,輕輕撥開了插起窗暗銷,感受到外頭之人正要進來,卓昭節猛然揮出小幾,狠狠的砸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