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茂侯門

第七十三章 黃昏

卓昭節第二日被使女叫醒,發現被子倒是幹了,正好好的蓋在了自己身上,她呆了一呆,猛然察覺自己居然隻穿著中衣,頓時又氣了個半死,幾乎是哆嗦的打發了使女,跳起來迅速換了一身衣裙,又將那男式的中衣裏衣統統塞進榻底,抄起被子砸了半晌腳踏,才恨恨的停了手,無精打采的叫進明合:“打水進來梳洗。”

她明顯的興致不高,但因為有昨日遊若珩的事情,明合與明吉隻道她是還為了回去之後受罰而擔心——兩個使女可比卓昭節更緊張的,自也沒心思安慰她,伺候著卓昭節梳洗,莎曼娜送了早飯來,用畢之後,因為遊若珩吩咐過不許出艙門,卓昭節對著兩個心不在焉愁眉苦臉的使女也隻能練琵琶了。

這麽過了兩日,莎曼娜又過來送晚飯,道:“已經到楓島了。”

“咦?”卓昭節叫明合卷了簾子開窗看了看,莎曼娜指給她看:“就是前頭那一個。”

“居然還有座小山?”卓昭節看了看那島,道。

莎曼娜一下子笑出了聲來:“這是離得遠,看著像山,其實也就一個土丘罷了,那楓潭就在丘下。”

江南山溫水軟,所謂的山陵都不高,放在北地,估計左近最高的幾座山峰也是個土丘,奈何江南地勢平坦,都稱之以山,卓昭節雖然沒見過真正巍峨的高山,卻也在書上看過太行、終南的描述的,知道莎曼娜一行都是從北地看著壁立前刃的高山過來的,自然不會將那楓島上的高地看成山。

卓昭節也不和她爭,道:“那蘇將軍與外祖父是不是就要下去了?”

“今兒個天黑了,得明早再去。”莎曼娜同情的看了她一眼——如果遊若珩下了船,卓昭節自然有機會可以出去透透氣。

聞言,卓昭節果然露出失望之色。

莎曼娜掩嘴笑道:“明早老翰林下了船,莎曼娜來叫娘子?”

“你人真好!”卓昭節轉嗔為喜,讚道。

莎曼娜吃吃一笑,眼波流轉道:“小娘子太客氣了。”

次日,樓船繞著那楓島尋了一圈,好歹尋到一處可以停泊的地方,搭出跳板,由幾個侍衛先下去,蘇史那與遊若珩讓著上了島,去楓潭那邊實地觀察鑒定了。

莎曼娜等人影消失在樹後,立刻到樓上來報信,卓昭節鬆了口氣道:“咱們也上島上去玩玩罷!”

“女郎千萬別!”明合與明吉慌忙攔阻道,“阿公走時沒說女郎可以出門,若隻在船上走走還好,若到了島上被阿公發現怎麽辦?”

明合又道:“何況如今雖然已經秋深,但咱們江南氣候暖和,蟲豸也未必都蟄伏了,這島上一看就是沒人住的,連條象樣的小徑都沒有,女郎萬一走下去遇見什麽蛇鼠之類,那……”

卓昭節怏怏道:“船上有什麽好玩的?”

莎曼娜興致勃勃道:“這楓島上頗多小獸,方才小主人說要叫幾個人下去狩獵,娘子真的不去嗎?”

“……不去!”隻聽前一句,卓昭節還有點心動,聽說是寧搖碧的意思立刻斷然道!

莎曼娜和明合、明吉交換個眼色,均想卓昭節多半是把樗蒲一事都怪到了寧搖碧頭上,就笑嘻嘻的道:“好罷,那娘子在船上看看附近的風景也是好的,據說有人說‘秋水共長天一色,落霞與孤鶩齊飛’正是這個時候的景色呢!”

“嗯,我知道了,多謝你。”卓昭節勉強笑了一下,莎曼娜走後,她讓明合下去,“你去看著寧世子一行人都走了,我再下去!”

明合點頭,走了幾步忽然回頭道:“女郎要出去,不如帶上琵琶,這樣阿公回來看見,也好說是正在練習。”

“嗯。”如今主仆三個都是戴罪之身,出個艙門自然不敢怠慢。

因為遊若珩、蘇史那和寧搖碧都下了船的緣故,樓船上顯得空空蕩蕩,甲板上更是空無一人。

卓昭節領著明合、明吉沿船轉了一圈,秋風從湖麵吹來,楓島邊大片的蘆葦茭白紛紛俯首讓過,露出葉下柔順的黃綠莖稈,陽光明媚的照了下來,一派天澄水清,時或有遊魚嬉戲著躍出水麵,遠遠近近的湖麵上,菱角、孔雀草、芡實之類,都還沒有明顯的減少,仍舊是儼然春色正酣的架勢,隻在葉尖現出點點的蒼黃來。

因著日光明亮的緣故,此時的湖水也極清,完全是一眼見底,有些地方甚至可以看見蝦子在湖底敏捷的移動著。卓昭節趴在船邊看了許久,忽然道:“這會的水已經這麽冷了,也不知道菱角之物竟然要到十月才枯萎。”

明合奇道:“不至於太冷罷?咱們這兒可是江南呢!”

“冷得極了!”卓昭節肯定道,“尤其是夜裏,當真是寒如冰水,我那天晚上……”

說到這裏忽然驚醒,硬著頭皮接下去道,“我那天晚上不小心推了被子被凍醒,水裏一定更冷。”

“水上與水下不一樣的呢。”明合、明吉倒沒起疑心,笑著道,“女郎別瞧它們露在水麵上,根都要拖到水底淤泥裏的,那裏頭暖和著,自然不會枯萎。”

卓昭節發愣了一回,心想早知道寧搖碧後來故意騙人又拿自己被子擦濕發,當時發現他時很該將他按下去提起來這麽幾回出盡了氣才好……自己怎麽就那麽好心呢?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找到他時兩人情況都很不好,當真多按幾次下去,估計兩個人都要起不來了……這還虧得樓船停下來時怕被纏住,挑了沒什麽水草的地方,否則寧搖碧自作聰明往水草堆裏一跳……隻孔雀草一件,足以纏得他在湖底長眠不起了……

她這麽胡思亂想著時而慶幸時而懊惱,偶爾與明合、明吉搭上幾句,辰光漸漸過去。

黃昏。

餘暉溫柔的披過山水,從遠處的湖麵,到近處的水上,一片金色活潑的跳動,似盈盈含笑,卓昭節安安靜靜的背著手,站在船頭,若有所思的望著這幅落日之景——山還是山,島還是島,湖,還是湖,隻是襯著燦爛的夕陽,這一切都仿佛神聖安謐起來,遠處,幾隻孤鶩沙啞的叫著,低飛掠過湖麵,在光輝裏,它們的翅膀仿佛赤金,掠過的地方,圈圈點點蕩漾出異於水麵自然成紋的波紋,船下,湖水一波又一波的拍打著船身,發出不高不低的嘩啦聲……

這江南的黃昏,於她並不陌生,繽蔚院裏秣陵城中出了名的繽紛蔚然,古杏古桃靜靜怒放的辰光,她有許許多多的黃昏,扶在回廊的欄杆上看著淡粉淺緋的花瓣轉為金黃,紛紛揚揚裏似一陣金色的雨……打著秋千飛過花雨,停下來時滿身滿頭,是比“春日遊,杏花吹滿頭”更風流的景致……

這江南的山水,她更是看成了習慣,但這一刻,卓昭節仍是沉浸下去,那並不熾烈了的夕陽,卻有著難以描繪的浩大、溫柔,卓昭節仰望著餘暉,卻不期然的想起了“澤被蒼生”四個字,這本該春日裏最容易想到的詞,如今放在深秋的落日中,忽然出奇的和諧,卓昭節站了許久、又許久,直到身後嘈雜起來,有個聲音道:“噫,看落日看呆了嗎?”

語氣裏難掩戲謔,卓昭節背在身後的手頓時一緊,下意識的捏了拳!

回過頭去,果然一群人有漢有胡,簇擁著錦衣華服的寧搖碧上了甲板,好幾個侍衛或提著山雞、或拎了麂子、獐子等物,江南水草豐茂,這楓島雖然不很大,裏頭的小獸倒是當真不少,更有兩人居然還搬著一頭大蟒——那蟒身總也有盤子粗細了,被繞在一根粗壯的樹枝上抬上來,身軀兀自微微掙紮……

明合忙道:“女郎,咱們先回艙裏去罷?”

寧搖碧既然都回來了,想來遊若珩和蘇史那也快了,並且如今因為隨寧搖碧出獵的人多半都帶了獵物歸來,甲板上頓時顯得擁擠,明合與明吉就要勸說卓昭節回艙暫避。

卓昭節也有此意,暗暗瞪了眼寧搖碧,正要舉步,不想寧搖碧對周圍吩咐幾聲,眾人轟然應諾,都提了獵物回後艙,頃刻間將甲板上騰出地方來,寧搖碧走到卓昭節跟前,笑著道:“你那《夕陽簫鼓》練得如何了?”

“不勞世子操心。”卓昭節捏了捏拳,不冷不熱的道。

寧搖碧聞言,露出似笑非笑之色,道:“咦,你不會氣到現在罷?都兩三天了。”

這時辰與樗蒲之事也對得上,明合、明吉都以為是樗蒲,雖然不敢明著說話,但暗中都悄悄拉了拉卓昭節的袖子,示意她莫要與寧搖碧太過為難,隻是卓昭節暗中吃了大虧,連說都沒地方說去,哪裏肯理她們?仍舊是拂袖而去!

她回到艙房又過了片刻,才聽說遊若珩與蘇史那回來了,兩個人雖然帶了小廝、侍衛,據說還是有點狼狽,甚至遊若珩還親自下水一回探了水底,所以回來之後都各自更衣沐浴了。

卓昭節又是獨自在艙裏用畢晚飯,心想明兒應該就要回程了,也不知道回程的路上,有沒有機會纏得遊若珩答應不告訴班氏……琢磨了半晌,覺得隻有把《夕陽簫鼓》練好,才能有生路——怎麽著也得將這回出來時用的理由解決了,才可以辯解樗蒲不過是一時遊戲啊!

因此用過晚飯,就命明合、明吟不許打擾,拿了琵琶,認真練了起來。

她追想著黃昏時湖上落日的浩大,指上漸緩,然而聽謝盈脈彈奏《夕陽簫鼓》時的那種祥和、盛世喧嘩裏悠然寧謐的意境,卻模模糊糊仿佛摸到了門檻,固然因為邊彈邊追憶,彈得一首曲子斷斷續續不成樣子,但這麽彈完一遍,再彈時就順手了許多。

正練得漸入佳境……艙壁上,毫無征兆的開了門,寧搖碧施施然走了出來,對目瞪口呆的卓昭節比了一個噓的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