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昭節冷靜許久,才開了閣門,預備去重拾班氏吩咐的任務,不想出門才走幾步,就見不遠處,寧搖碧一身華服,深秋裏居然還握了把折扇,身邊陪著兩名昆侖奴,正皺眉望著自己。
“寧世子?”卓昭節微微一愣,隨即想起來他是來要蜜餞方子的,也不知道他有沒有提到自己,若是那樣——還不知道白家怎麽恨自己呢,還有班氏也在,估計也是極尷尬的……
她上前行了個禮,道,“世子見過呂老夫人了嗎?”
“那件事情蘇伯去說了。”寧搖碧不冷不熱的道,“你和剛才那人在裏麵做什麽?”
卓昭節此刻對任慎之雖然還是餘怒未消,但究竟是一起長大的表兄,她也不是隨意對著外人說家中長短的人,就道:“那是我的一個表哥,方才我需要銅鏡,使女卻沒帶,他領我到這裏來重新梳洗下。”
寧搖碧思索了一下,忽然道:“之前本世子一直覺得你膽子很小,如今看來,倒是本世子被你騙了。”
卓昭節聞言就是一陣心虛,隻道自己裝作失憶的事情被他發現了端倪,不想寧搖碧繼續道:“在屈家莊的時候,動不動就抱著被子哭個不停,如今才幾日光景,就與人有說有笑起來!”
他說到“有說有笑”四個字時,很有一種咬牙切齒的感覺……
卓昭節驚奇的問:“你說誰?”
“方才陪在你身邊的小郎君,穿綠色袍子。”寧搖碧冷笑著道,“看著像片芭蕉葉子的,你不是和他說笑著高興得緊?”
“你說白六郎?”卓昭節總覺得他語氣有些古怪,道,“你拿芭蕉來比他那身衣服嗎?的確很恰當,芭蕉大氣爽朗,和他氣度很是相宜。”
寧搖碧聞言,臉色一僵,想了想道:“本世子說錯了,他其實更像綠蠅!”
“……”反正我和白六不太熟,還欠寧搖碧救命之恩,我……我還是裝作沒聽見吧!卓昭節再次無恥的決定裝糊塗——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裝了,若無其事的道,“世子,我表姐還在等我,我先走了。”
寧搖碧折扇一開複一合,臉色越發的不好看:“你就這麽把本世子丟在這裏?”
卓昭節驚訝的站住腳,回頭看著他,道:“難道世子也要去上麵?”
“本世子不能去嗎?”見卓昭節似乎根本沒有邀請自己的意思,寧搖碧不由大怒,“本世子偏要去!”
“……那就去吧。”卓昭節無語的道。
再次到了清秋閣最上層,遊燦看到卓昭節回來,正問著:“你去哪了?這麽久才來?”一眼瞥見後頭的寧搖碧,不覺吃了一驚。
寧搖碧到秣陵時,雖然崔南風派了侄子和學生去迎接了他,他又是打著到懷杏書院讀書的旗號南下的,但實際上他也就第一天到書院意思了一下,此後再也沒去過,所以這閣中雖然有好些懷杏學子,但實際上,除了當時去接過他的宋維儀、白子靜,其他人都不認識這位長安貴人。
看到一個顯然有著胡血的俊秀少年神色冰冷的跟著卓昭節踏進來,眾人都有些詫異。
白子靜側頭與遊燦說著話,還沒留意到,倒是宋維儀一眼認出,忙起身道:“世子!”
被他提醒,眾人才紛紛恍然,白子靜也吃了一驚,忙起身以主人的身份將寧搖碧迎上首座,恭敬道:“家祖母壽辰,未想世子也親自來賀,敝家上下,實在是蓬蓽生輝!”
寧搖碧淡然道:“不過是恰好路過,進來叨擾一杯水酒。”他如今雖然神態傲慢、語氣矜持,但措辭卻很客氣,以他的身份,親自到來,說這麽句話,白家上下已經是受寵若驚了,白子靜也不例外,含笑道:“能得世子來賀,實是敝家之福。”
卓昭節在遊靈身邊的空位上坐下,心想你若知道他過來的目的其實是你家祖傳的蜜餞方子,恐怕就不一定覺得是福了。
遊燦推了推遊靈,叫她和卓昭節換個位置,拉過卓昭節悄悄的問:“他怎麽會跟你在一起?”
“我在底下剛好遇見他,自然要打個招呼,他問我要去什麽地方,聽說這兒人多,就跟上來了。”卓昭節道。
遊燦聽她這麽說,就沒再放心上,而是問起了另一個人:“對了,孟妙容呢?她和你一起出去,怎麽到現在都沒回來?”
“不要和我提她了!”卓昭節厭煩道,“誰知道啊!”
“咦,你們吵架了?”遊燦驚訝的看了她一眼,“怎麽回事?”
卓昭節沉著臉道:“不要問了,我如今心情壞得很。”
遊燦抿了抿嘴,不吱聲了。
這時候上頭寧搖碧問起了為什麽這許多人在這裏,眾人當然不好告訴他真正的緣故,就含糊道:“我等也是湊巧到這裏歇個腳。”
“本世子方才入得園來,看到的皆是少年男女。”寧搖碧若有所思道,“看來今日這園子是專門讓出來的?”
“世子聰慧。”有人笑著道。
寧搖碧道:“在外頭聽著裏麵怪熱鬧的,但本世子進來似乎擾了你們的興致?”
“世子哪裏的話?”白子靜忙道,“其實原本咱們也隻是在閑談。”
“閑談?”寧搖碧噫了一聲,仿佛很感興趣的問,“都在說些什麽?”
一群少年男女在一起,又是得了長輩暗示的,除了風花雪月還能說什麽?
白子靜正斟酌著措辭,寧搖碧忽然看向了任慎之,道:“這位郎君,本世子看著有幾分眼熟。”
卓昭節微微驚訝,心想寧搖碧問任慎之做什麽?
“學生任慎之。”任慎之一怔,忙起身道,“六月初三的時候家外祖父壽辰,世子蒞臨遊府,學生嚐隨卓表哥見過世子一麵,並謝過世子慷慨援手、為表哥遊炬洗清冤屈之舉!”
寧搖碧淡然道:“哦,小事罷了。”他若有所思道,“原來你也是遊老翰林的外孫,當日未及細問,卻不知道令尊是?”
任慎之道:“先父任諱樂,為齊郡太守之子。”
“齊郡太守?”寧搖碧似想了一想,道,“是任平川嗎?奇怪,你怎麽還在此處?聽說你的祖母鄭氏去年起就不太好,本世子南下之前,正好趕上你那大伯親自帶著厚禮到長安,欲請太醫至齊郡為那鄭氏診斷?”
寧搖碧這話一出,眾人都是一驚,任慎之顯然毫無準備,竟是一下子呆住了!
寧搖碧說的祖母當然不是任慎之的親生祖母,而是任平川的正妻,任慎之的嫡祖母,也是他禮法上唯一能夠叫祖母的人,所謂百善孝為首,即使任慎之是遊家養大的,但他始終是任家人,如今祖母病重,孫兒非但沒有回去探望,還一身錦衣的到親戚家喝壽酒,這……
隻是還不等白子靜設法圓場,寧搖碧又了然的道,“哦,看你的樣子還不知道此事?看來,鄭老夫人心疼孫兒,趁著南北路途迢迢,特意沒告訴你……倒是本世子多事了。”
聽他這麽說,眾人才緩了口氣,任慎之也回過了神,不管他心裏怎麽想的,此刻也隻能順著寧搖碧的話道:“多謝世子告知,學生的確不知此事,實在是不孝之極!”
白子靜也道:“齊郡距離秣陵足有千裏,偏偏沒有直達的水路,兩地通信往來確實不便,鄭老夫人心疼晚輩,倒也不是任師弟故意所為……隻是老人家一番好意,未免叫咱們做晚輩的心下不安,幸好世子見告,任師弟回去之後,還是速速修書一封,詢問近況才是。”
任慎之自然趕緊稱是——他眼裏滿是苦色,任家早就沒了他們母子的立足之地,否則遊姿在娘家就不受嫡母喜歡,生母也死了,又何苦千裏迢迢帶著他到秣陵?
並且任家對他這個孫兒也是不在乎的,當年他考進懷杏書院,遊姿欣喜之下,暗中求了遊若珩修書一封寄到齊郡,將任慎之大大稱讚了一番,希望能夠得到任家的重視,結果任平川回信倒是回了,隻是都是與遊若珩客套,對任慎之那是提都沒提一句,這般冷情,倒將遊若珩氣了一回,從此再也不肯寫信到齊郡去。
經過這麽一回事,遊姿對夫家也徹底死了心,兩邊從此就斷了消息,任家再也沒有隻字片語來,不然遊姿也不會處心積慮的替任慎之攢著私房。
這麽個家族,任慎之是打從心眼裏,連提都不想提的,可誰叫他是晚輩?
當眾說出鄭氏染病之事的還是雍城侯世子……
即使雍城侯世子立刻又給了他一個台階,但這樣的情況,由不得他還能繼續在這裏,必然是要立刻與任家聯係的,不得到那邊讓他不要回去侍疾的消息,終究於他的名聲有虧,這也是他還有個病母在,不然的話,此刻就該回去收拾行李了。
寧搖碧垂下長睫,掩住眼中的狡黠與得意,他坑任慎之一把的目的達成,就不耐煩繼續敷衍下去,借口賞景,離了清秋閣,離開時特別看了眼卓昭節,卻見她隻顧低聲和身邊的表妹說話,根本就沒留意自己,寧搖碧臉色就是一沉,暗哼了一聲,悻悻的走了。
這一幕旁人沒留意,正送他出閣的白子靜哪裏會發現不了?他不動聲色的回到遊燦身邊,等閣中重新熱鬧起來,才低聲問她:“世子和卓小娘很熟悉嗎?”
“不熟悉呀。”遊燦不知道卓昭節被陳珞珈劫持的真相,還道她真是被謝盈脈直接救回來的,想了想道,“也就見過兩次,一次湖上,一次就是祖父壽辰,那世子和隨從走散了,恰好昭節路過,問了一句。”
白子靜笑著道:“你真沒眼力……我倒覺得世子方才是特別為卓小娘來的。”
遊燦驚訝道:“什麽?”
白子靜小聲說了自己看到的一幕:“……卓小娘仿佛也沒察覺呢,不過到底還是告訴班祖母一聲的好。”他不像白子謙般衝動,知道卓昭節的婚事那是連班氏都做不了主的,遊家是他的嶽家,白子靜當然要為嶽家考慮。
遊燦將信將疑道:“雖然那世子走前特別看了昭節,但也許他是被昭節帶過來的,現在走了昭節卻沒和他招呼才感到不悅的吧?”說著就拉了拉卓昭節的袖子問,“你與那寧世子是怎麽回事?”
正低聲勸說遊靈活潑些的卓昭節吃了一驚,道:“什麽怎麽回事?”
遊燦和她自幼一起長大,說話一向直接,就道:“方才他走時一個勁的盯著你看,結果你光顧著和四妹說話,他很不高興的走了。”
卓昭節道:“咦?他走了嗎?我沒留意。”
“你可別得罪了人。”遊燦見她神色自若,就覺得白子靜想多了,便道,“你也真是的,人是你帶上來的,人家走了你也不招呼一聲,難怪世子臉色那麽難看。”
“方才四表妹說要走呢,我哄到現在。”卓昭節低聲道,“再說寧世子不是有未來三表姐夫接待了?”
遊燦聞言,看了眼遊靈,發愁道:“她居然還是要走?這麽多郎君好歹也該有那麽一兩個能入眼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