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昭節心下奇怪,也叫初秋和立秋一同退下,看著四個使女離開涼亭有些距離,她才問:“是什麽事?”
“你可記得去年我外祖母壽辰,咱們受祖母之命陪四妹去白家園子裏逛的事情?”遊燦小聲道,“初二那天,我隨母親到白家【注1】,白四姐姐不是從我外祖母壽辰前一日回到白家,就在白家住下來待產了嗎【注2】?我去探她時,她私下裏問我,咱們家看了兩次宋維儀了,若是中意,宋維儀那邊就要試著請崔山長與祖父說合……難道祖母已經選中宋維儀了?”
卓昭節聽這話就吃了一驚,隨即想到卓昭粹餞行宴上自己雖然是通過林鶴望將三夫人中意的麻折疏引出來的,按理說當時提都沒提麻折疏,很不該惹人懷疑,但為了達到仔細觀察的目的,自己硬托著林鶴望說了許久的話,究竟存下來破綻——但為什麽會是宋維儀呢?難道他們也認為宋維儀更合適?
這麽想著,就道:“林家姐夫也真精明,也不過當初八哥餞別宴上拉著他多說了幾句話,他竟然就猜到了,白姐姐知道這事,是林家姐夫告訴她的罷?”
“餞別宴?原來之前看過?難怪!”遊燦道,“自然是林家姐夫告訴的,不然白四姐姐哪裏會知道餞別宴上的事情?”她沉吟著道,“宋維儀既然是崔山長的入室弟子,雖然如今家境清貧,但前程料想不差,倒也襯得上四妹了。”
卓昭節一抿嘴:“這話,你可先別說,還得問過了外祖母和外祖父。”
遊燦奇道:“怎麽?”
“這事情還是三舅母提的,你記得我八哥餞別懷杏同窗那一回了嗎?那些學子到了遊府來,自然要去先拜見外祖母,當日三舅母恰好在外祖母跟前,她……看中的是那麻折疏。”卓昭節小聲道,“外祖母倒覺得宋維儀更合適,可三舅母……所以……”
遊燦恍然,隨即皺眉道:“三嬸向來難纏,我可不想招惹她。”又道,“可四妹是三嬸的親生女兒呀,三嬸居然看中麻折疏?那麻折疏可不是崔山長的入室弟子,她怎麽這麽挑人?”
卓昭節心想三夫人惟財是舉,又憎惡宋維儀有崔南風入室弟子的身份卻寧可穿戴遜色於同窗也不肯接受他人之物……自然是不喜歡宋維儀了。
不過這樣非議長輩的話自然不好出口,就道:“反正就是這樣,所以你剛才直接告訴外祖母不就成了嗎?問我,這樣大事我哪裏能給你什麽準話?”
“還不是這事涉及到四妹,我又不知道之前還有餞別宴上先看過一回。”遊燦低聲道,“我以為就在園子裏看了那麽會呢!我就怕我直接去問祖母,祖母反問我四妹是不是特別留意過宋維儀……咳,我可沒有一直留意住她啊!當然要問你一問了。”
遊燦那日一心分兩用,一邊留意遊靈一邊和白子靜說話,到後來因為遊靈的不配合,又有卓昭節在,她是索性把遊靈丟給卓昭節,偏偏去的時候和班氏一再保證過,也難怪此刻心虛。
卓昭節肯定的道:“你還是直接告訴外祖母的好。”又隨口問了句白子華,“白姐姐的身孕如今也有五個多月了吧?她好嗎?”
原本卓昭節以為既然是在熟悉的娘家待產,而且看林鶴望對白子華也是極上心的,料想白子華應該過得很好,不料遊燦卻搖了搖頭道:“伏舅母如今正為她操碎了心呢!”
卓昭節聞言吃了一驚,道:“怎麽又要操心?”
“這回倒不能全怪白四姐姐。”遊燦蹙著眉,她麵上竟然也有些恐懼,“你可記得之前沒了的白大姐姐?”
卓昭節立刻想了起來,白大娘子前年沒了,原因可不正是——難產?
她吃驚道:“難道白姐姐現在……”
“她一切都好,伏舅母現在請了一位大夫住進白家,早晚各診一次脈。”遊燦道,“但你不曉得,之前白大姐姐沒了的時候,她是掙紮了數日的,中間白家遲遲沒收到消息,白四姐姐擔心白大姐姐,堅持去了一趟白大姐姐的夫家探望情況……在產房外聽了小半日白大姐姐的掙紮哭號,後來白大姐姐沒了,白四姐姐做了好幾日的噩夢,如今她自己有了身孕……伏舅母又氣她當時胡鬧,沒出閣的小娘子趁亂跑到產房外……又心疼她……”
卓昭節歎了口氣,道:“這個……白大姐姐那也是意外,大部分婦人還是平平安安的啊,不然這世上哪裏有這許多的人呢?”
遊燦因為明年也要出閣,這生兒育女的事情也是數得著日子了,雖然如今還不知事,但也知道是極痛苦也極凶險的,對白子華的憂心卻有些感同身受,道:“說是這麽說,可白大姐姐這個例子放在了前麵,哪裏能不擔心呢?”
……這擔心積累下來,雖然白家知道白子華纖細敏感,為了讓她能夠安心,可謂用盡了辦法,但白子華終究還是早產了。
二月末的時候,江南已經是桃李開遍,杏花吐豔,白子華早產下一女,母女平安——隻是也許合府上下被她嚇到了,聽跟著二夫人到白家去看剛出生的林家大娘的遊燦回來說,伏氏哭得很厲害。
這到底是別人家的事情,卓昭節聽聽也就算了。
春日既然又來,繽蔚院裏重新籠罩在一片雲蒸霞蔚裏,班氏照例讓人在杏花樹下支起軟煙羅的帳子,讓卓昭節在帳內小憩、看書、練琵琶。
謝盈脈辭館後,班氏雖然有意為卓昭節再物色新的師傅,但卓昭節一直沒同意,她對著謝盈脈給的筆記,不懂的就坐車去問一問,隨從寸步不離身……雖然不是每天都到博雅齋去,但也沒有荒廢。
班氏見她實在和謝盈脈投緣,護院也一直跟著,也就隨她去了。
這一日她從謝盈脈那裏新學了一支曲子,回來後,將人打發離了院子,專心專意的練了起來。
畢竟新學,雖然謝盈脈說她基礎還不錯,但才開始練總是斷斷續續,不夠連貫,練著練著,忽然有人輕輕在帳外道:“這一下按弦弄錯了,應該再輕些。”
卓昭節吃了一驚,猛然住了撥弦,刷的回頭:“誰?!”
隔著軟煙羅的帳子,就見寧搖碧站在帳外,他一手執扇,一手背在身後,靜靜笑道:“昭節不認識我了嗎?”
“你怎麽來了?”從臘月那次夜裏寧搖碧很不正常的表現後,這中間足足兩個來月,雖然蘇史那不時上門來拜訪遊若珩,但寧搖碧卻再未出現過,卓昭節心中的狐疑與尷尬也漸漸淡忘,一麵奇問,一麵放下琵琶,招呼他進帳來坐。
寧搖碧轉到帳門進了來,就見他墨色發間、薑黃錦袍上,都落了許多杏花花瓣,卻不知道他什麽時候進了院子,顯然已經站了有些辰光了。
卓昭節替他斟了盞扶芳飲,因見他坐下後就一直盯著自己看,便主動開口道:“蘇將軍也來了嗎?”
寧搖碧看起來也打算將那晚的事情直接遺忘,平靜的道:“不錯。”
卓昭節見他說了這句就不說旁的了,自覺有些冷場,道:“你方才說我按弦太重?”
“嗯。”寧搖碧道,“這首《海青拿天鵝》,雖然是武曲,但用到文套的技法卻不少,中間有幾處正要以輕柔來襯托隨後的激烈廝殺。”
他一麵說,一麵將折扇插進腰間,伸手道,“琵琶給我,我彈一遍與你聽!”
卓昭節將信將疑的將琵琶遞給了他。
寧搖碧的名聲就是個不學無術無惡不作的紈絝——雖然卓昭節覺得他人其實不壞,但實在不像是肯花功夫吃苦頭學東西的人,當然像他這樣的人,會品評倒是不奇怪。
隻是這樣的想法,在寧搖碧試弦完畢,起手繁弦如促後頓時改變——卓昭節如今未必有多麽高明的鑒別能力,可寧搖碧所彈的正是她正練著、也是聽謝盈脈彈過數遍的曲子,這高下自然不難判斷——單是起手呈遞而進的數段烘托海青與天鵝相鬥之際的場景的弦聲,卓昭節已經聽得下意識的屏息凝神。
一輪弦過如驟雨,忽而一停,卓昭節心似懸空,然而弦聲又起,既急且密,殺伐之機透帳而出,仿佛頭頂的古杏落花都加快了——似海青遨遊九天,尋覓獵物,時刻做好了撲擊的準備,於上擊九天下俯深淵的恣意凶猛中,醞釀必殺的一擊!
俄爾平緩,仿佛天鵝尚未察覺,依舊嬉戲如常,卓昭節甚至能夠想象到一隻潔白如雪、冠如紅玉的天鵝悠然整理羽毛的情形,接著,弦聲漸頻,頻如鼓點——終究海青、天鵝遭遇,長空激鬥!
……終了時,急促數聲,轉密,轉繁,驟然停歇【注3】。
良久,寧搖碧已將琵琶輕輕放到卓昭節身旁,她才悵然醒轉,道:“為愛琵琶調有情,月高未放酒杯停;新腔翻得涼州曲,彈出天鵝避海青。我如今總算知道前人作此詩,描繪的是什麽景象了!”
她目光炯炯的看住了寧搖碧,“謝家阿姐彈奏此曲時,我聽來聽去,雖然覺得她彈得好,卻從來沒有如此震撼過,你……你的琵琶之技竟在謝家阿姐之上?!”
“……未必。”寧搖碧沉吟片刻,卻搖頭道,“這《海青拿天鵝》,多有殺伐之音,若要彈出神髓,須帶著三分殺意,謝娘子雖然習過武也殺過人,但彈與你聽時,估計多注重技巧的教導,而不會帶出殺意,自然少了感染之力。”
雖然他這麽說,但卓昭節仍舊沉浸在一曲的餘韻中,看他和從前大不相同,眼神難掩欽佩。
【注1】我們這邊初二是做女兒的回娘家,不知道其他地方是不是也這樣?
【注2】唐代風俗裏,嫁出去的女兒可以選擇回娘家生產,其他朝代……在這之前估計也是,之後麽,沒查。
【注3】說過滴,作者是音盲,《海青拿天鵝》聽了幾遍,也就寫成這樣子了……話說為什麽我聽了幾個版本竟然不一樣?至於對這個曲子的描繪大家更是千萬別相信,被誤導我不負任何責任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