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一百單八坊,敏平侯府所在的靖善坊位於朱雀長街之畔,就位置差不多算得城南,站在靖善坊的坊門外北眺就是號稱大內的太極宮巍峨的牌樓,隻不過從文宗皇帝起,這太極宮就隻在大典時才會動用,更多的時候,聖駕都在所謂的東內——大明宮。
由於靖善坊距離大明宮較為遙遠,敏平侯多半住在大明宮附近的永興坊的別院裏,隻有休沐才會回靖善坊的祖宅。
卓昭節回來的這日,恰好趕上了敏平侯在府裏。
表字清素的敏平侯卓儉是個其貌不揚的老者,雖然年過花甲,因為保養得宜,華發未生,麵容清臒,神色威嚴之中略帶陰鷙,眼神十分銳利,他穿著家常衣袍接受了十四年不曾見過的嫡孫女的大禮,這中間,雖然正堂上人頭濟濟,但卻靜得隻聞卓昭節行禮時的環佩相擊聲,就連一個還抱在乳母手裏、望之不過三四歲的小女孩子都乖巧得一聲不吭。
卓昭節大禮畢,敏平侯方撩起眼皮,淡淡的道了一句:“一路勞累,起了吧。”不過極平淡的一句話,但整個堂上的人都暗中鬆了口氣——敏平侯在家中的積威可見一斑。
“謝祖父。”卓昭節垂著眼簾,道,旁邊方才一同受禮的沈氏倒是顯得很和藹:“小七娘不必拘束,如今這兒都是你正經的親人,挨個見過就是。”
這沈氏據說當年差點就嫁給敏平侯做嫡妻的,後來敏平侯娶了先帝元後的侄女、即卓昭節的親生祖母梁氏,她癡心不改苦苦守侯,到底等到了梁氏為了娘家被卷進齊王謀反事憂憤而死,敏平侯娶了她進門做繼室——按說她的年紀應該和敏平侯差不多,但看起來卻比敏平侯年輕了近十歲,看著還是徐娘半老的模樣,風韻猶存,但料想和梁氏肯定沒法比,卓昭節自認沈氏年輕個五六十歲,論美貌比自己也差得遠。
到底先入為主,沈氏這番話說的雖然和氣,但受班氏影響,卓昭節如今對祖父和繼祖母都帶著防備之心,怎麽聽她這番話怎麽不對勁——什麽叫做正經的親人?難為遊家撫養自己十四年,又是嫡親外家,還是不正經的親人嗎?這繼祖母果然就是繼室!
卓昭節暗暗記下了這筆,麵上卻不動聲色的挨個拜見了諸位長輩——大伯父卓芳純論起來應該隻比遊霰長幾歲,但看起來卻仿佛年過五旬,麵目顯得頗為蒼老,眼無神采,論精神勁兒還比不上敏平侯,但對卓昭節卻十分和藹,那和藹裏帶著極真摯的親近與憐愛——也許是因為卓昭節生得太像梁氏的關係?
大伯母周氏據說是大理寺卿周太易的女兒,這周太易是周太妃之遠親,與秦王府沾著關係,所以周氏所出的昭字輩大娘子卓昭豔所嫁的正是秦王世子的大舅子、當今禮部尚書姚胤三子姚方,據說還是秦王親自做的媒,姚方進士出身,現今外放,卓昭豔隨夫在任,自不在此處。
因此周氏身邊站得最近的就是兩個庶女,分別是排行第四的卓絳娘和排行第六的卓玉娘,大房唯一沒有夭折的庶子二郎卓知義低眉順眼,乖巧的侍立在略遠的地方。
二伯父卓孝理和三伯父卓孝文都是庶出,區別不同的是卓孝理的生母已逝,卓孝文的生母卻還在——雖然今兒這樣的場合沒她出來的份,但船上時卓昭粹的介紹,那個如今被侯府上下稱為悅夫人的侍妾雖然好幾年前在府中就可有可無了,但敏平侯對她還算禮遇,沈氏不知是出於為了自己賢德的名聲考慮還是覺得這悅夫人已無威脅,對她也算和顏悅色。
二夫人吳氏和三夫人許氏都是官家之女,雖然其父品階不算太高,然而舉止之間倒也不失大家風範——究竟是長安土生土長出來的,天子腳下,庶民氣度也非別處之人可比,卓昭節如對周氏一樣恭敬的見過了,兩位伯母都客氣的親手攙扶。
二房嫡子庶子各一個,便是郎君裏最長的卓昭美和排行第六的卓知勇,唯一的嫡女、行二的卓昭麗也已經出閣,出了閣自然不能隨意回娘家,卓昭麗不在,卓昭美和卓知勇都已經成家且由敏平侯幫著謀取了外放的職務曆練,吳氏身邊隻帶了卓昭美的嫡長子卓無畏,是個年方九歲、看起來十分討喜的小郎君。
三房原本比二房多一個庶女和一個嫡子的,但排行第五的卓昭遠在六年前染上傷寒去世,三娘子卓嫵娘業已出閣,如今也就比二房多出個庶女,七郎卓知潤婚期已定,就是六月裏,據說他打算參加明年的春闈,在與卓昭節見禮時也有些心不在焉,未知是不是惦記著早些回去攻讀……九郎卓昭嘉和許氏生得極像,看得出來他很得母親寵愛,站得比他的胞妹、八娘卓昭姝還靠近許氏,這卓八娘子隻比卓昭節小三個月,名義上倒小了一歲,她眉宇之間很有一種溫柔沉靜的氣度,乍一看很像遊靈,卓昭節和她見禮時忍不住多看了幾眼——但卓昭姝沒有遊靈那種年少卻心老的蒼涼,隻顯得平和安寧。
四房即卓昭節所在的這一房,兩位兄長她都已經見過了,三嫂赫氏是個嫻靜典雅的女子,她為卓昭質所生的一對雙生子無憂、無忌長的一模一樣,任誰都忍不住要多看幾眼,胞姐卓昭瓊是特意從夫家趕回來的,卓昭瓊長的像遊氏,秀美爽朗,她回來還帶上了膝下獨子楊淳。
五叔卓芳涯其實才及冠,卓芳涯和卓芳禮一樣,長得極像敏平侯,他臉色略顯蒼白,叫卓昭節起身時的聲音也有些發虛,五嬸高氏與他仿佛不太和睦,在敏平侯和沈氏在這兒的場合上也帶著三分冰冷之色,和卓昭節寒暄時更是看都不看卓芳涯一眼。
高氏身後乳母所抱的正是如今這堂上年紀最小的人——卓家九娘卓昭寶,也是五房現在唯一的子嗣。
這五房人見過了,沈氏笑著推了推從開始就沒落座,而是站在她身旁的一個彩衣少女,道:“這是你小姑,你們年歲其實差不多,以後可以常常往來。”
敏平侯的這個嫡幼女——在船上時卓昭節就被卓昭粹提醒過,這表字韻璃的卓芳甸決計不是個好相處的人,但此刻卻一點也看不出來卓昭粹的描述,卓芳甸鵝蛋臉,秀眉鳳目,身量高挑,卓昭節在小娘子裏已經不算矮了,卓芳甸比她還要高一點,顧盼之間神采飛揚,怎麽看怎麽都是個大方活潑的小娘子。
她客氣而不失親熱的與卓昭節說了幾句話,姑侄兩個交換了見麵禮,卓芳甸拉著卓昭節的手,歡歡喜喜的道:“我從小就聽人說我有個隻比我小一歲的侄女,可惜寄養在外,如今總算見著了,不想你生得這般好看,依我說這滿長安的小娘子都要被你比下去了。”
卓昭節抿嘴笑道:“小姑姑這話,侄女可不敢當,再說女子德容功行,以德為最先,區區容貌又算什麽呢?”
卓芳甸沒想到她小小年紀回答如此古板,呆了一下才嗔笑著道:“啊喲,咱們說說笑笑,怎麽就扯到了德容功行上?”就悄悄吐了吐舌頭道,“要說德,憑你這番話,咱們可都比不上你,父親……”說著含笑看了眼敏平侯,才繼續道,“最喜歡有規矩的人了,我說怎麽咱們家的女郎,惟獨你笄禮加字叫父親特意琢磨了好幾日?不瞞你啊,之前我還嫉妒過來著,如今可算曉得父親做什麽偏疼你了?”
她笑得大方又爽朗,連嗔帶鬧的任誰也不能板起臉來說她的不是,可這挑唆的意思……察覺到幾個小娘子的臉色都有些微妙變化,大房和四房的臉色都沉了沉。
卻見卓昭節天真一笑,甜甜道:“小姑姑就會哄我,我的字明明就是我外祖父特意替我向祖父討的,外祖父說我打小身子弱,雖然依著外頭的說法,道是過了十五回來就不打緊了,但外祖父心疼我,覺得還是請祖父親自擬字、沾一沾祖父福氣恩澤的好,外祖父道祖父政務繁忙,若非我這身子骨,他也不想為這點事擾了祖父呢,小姑姑和諸位阿姐、妹妹們不像我,都是福分好身體安康,不至於拖累了長輩操心,我才是羨慕得緊。”
卓芳純和卓芳禮臉色同時一鬆,周氏還不動聲色,遊氏眼中卻流露出一絲欣慰。
——卓芳甸故意提起敏平侯親自為卓昭節擬字,這在孫女裏是獨一份的,由不得旁人不眼紅,但卓昭節卻推到了遊若珩憂心自己幼時體弱、甚至不能撫養在父母膝下上去,這樣既向眾人解釋了若無遊若珩,敏平侯也未必肯為自己擬字,又等若是示弱……和一個身為嫡幼女卻隻能養在千裏之外的外祖父家、如今好容易回了父母身邊還不知道以後會怎麽樣的姊妹爭什麽呢?
果然聽了卓昭節的回答,同輩的姊妹臉色都緩和了許多,如卓昭姝看卓昭節的目光裏甚至帶進了同情之色……
卓芳甸一擊無功,神色不變,依舊笑如春花道:“原來是這樣嗎?真是對不住,我還不知道你身子不好,瞧我,還要拉著你問長問短。”說著就回頭對沈氏道,“母親前兒個才得的那支八百年的老參,我可要替昭節討一討了!”
八百年的老參放在長安也算珍貴了,但沈氏聞言卻連眼皮也不動一下,微笑著道:“正該如此,小七娘身子弱,這些年可是辛苦親家了,如今回了自己家裏更加虧待不得。”
沈氏這麽大方,遊氏卻立刻皺起了眉,出聲阻攔道:“多謝母親和妹妹的好意,隻是小七她也就是繈褓裏時身子弱了點,家父憐她在膝下長大,這才為笄禮加字勞動了父親,如今她也是好好兒的,母親弄到那支參也不容易,這樣的好東西自該母親留著用才是,媳婦可是指望母親精精神神的,好多疼一疼媳婦們呢!”
遊氏嘴上說的甜,心裏卻將沈氏母女恨了個死去活來——卓芳甸看似做好人送什麽八百年的老參,沈氏幫著腔,話裏話外就要坐實了卓昭節體弱多病,須知道卓昭節如今已經十五,她又不在長安長大,雖然之前遊氏就為女兒物色過一些人選,可那時候卓昭節人還沒到長安呢!也不過是自己心裏有點數罷了,長安這邊,各家各戶都不了解卓家這個自小寄養在江南的小娘子,人家娶新婦回去是要主持中饋延續血脈的,惡疾可是七出之一!
沈氏母女這一唱一和的不就是想叫卓昭節落下個多病的名頭,以後說親困難嗎?即使卓昭節現在看著好端端的,可她打小寄養在外,有些挑剔的人家難免就要嘀咕她命格不夠好,連親生父母的撫養都不能享受了,再加上點兒有隱疾之類的傳言——除非那些為了攀附侯府的人不在乎,門當戶對的人家誰會喜歡這麽個新婦?
縱然遊氏對女兒的事情已有些數目,可是平白看女兒落個多病的名聲很好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