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茂侯門

第五十章 沈丹古

占著地利,最先趕到的卻是水葒館的下人,乃是一名老仆帶著兩三個少年小廝,他們聽說卓知安落水,被阿杏催促著過來,到了跟前卻見沈丹古也是一身的水,不由吃了一驚,那老仆尤其的露出了擔心之色。

沈丹古舉袖抹了把臉上的水,道:“不用管我,句奴,將你外袍脫給小十郎先披一下,否則濕衣服穿著被風吹了容易感風寒。”

聞言其中一個小廝忙脫下外袍,雙手捧給初秋替卓知安披了,這時候卓知安咳嗽得已經有些頻繁了,那老仆一則擔心沈丹古,二則是見卓昭節在這裏,就勸說道:“四房離得遠,人過來需要的辰光也長,娘子、郎君,不如先帶小十郎去咱們水葒館裏沐浴一番,再喝點薑湯,畢竟如今春寒尚存,若拖到回四房裏再收拾恐怕寒氣加深,對小十郎不好。”

卓昭節看著卓知安麵色青白的模樣也怕他年紀小別因此落下病根,點頭道:“勞煩沈郎君了。”

“小七娘客氣了。”沈丹古看了眼老仆,淡淡的道。

那老仆叫了個小廝抱起卓知安,裹著句奴的外袍,就一起匆匆往園子門口走去,一直到出了園子,才看到阿梨引著五房的人過來,見卓知安已經被救上來,而且顯然是沈丹古下的水,五房的人由個婦人打頭上來向卓昭節和卓知安賠罪:“咱們五房守門的婆子偷懶,方才前頭沒人,不是阿梨去說,還真不知道有人來尋過,差點誤了大事!虧得小十郎沒事,真真是吉人自有天佑,一會婢子回去非得告訴夫人,重重責罰那婆子不可!”

卓昭節因為卓知安一來已經被救起,二來急著替卓知安收拾,如今這婦人也是做低伏小,到底不好在這裏追究起五房落井下石,便道:“人總有疏忽的時候,這次也是十弟命大,這位嫂子客氣了。”

那婦人謙卑的笑道:“婢子姓柳,是五夫人的陪嫁,小七娘喚我柳氏就好。”

“柳嫂子。”卓昭節道,“勞嫂子白跑這麽一趟,真是對不住了。”

“小七娘這話婢子哪裏敢當?”柳氏笑容滿麵道,“說起來也是咱們不好,夫人這幾日有些乏,婢子不中用,竟沒留意前頭的婆子躲了懶——夫人這會不大好,明兒個,定然親自去和四夫人賠禮!”

卓昭節道:“五嬸不好?那可千萬不要移動——到底十弟也沒什麽大事,再說五嬸可是咱們的長輩,哪有為了晚輩叫長輩賠禮的理兒?”

她這裏和柳氏客套著,卓知安被小廝抱著,雖然咳嗽個不住,卻將一句句都聽得清楚,若是平常,他雖然年幼,也曉得有些話不過是說說罷了,當不得真,但此刻心中對卓昭節存下來怨懟,什麽都往壞處想,他一邊咳嗽一邊悲涼的想道:“是了,七姐她究竟不在乎我的死活,連五房故意怠慢封兒的求救都輕描淡寫的放過,無非是不喜歡我的緣故,說起來我之前也沒有得罪過這位嫡姐呀,她為什麽容我不下?難道是因為我雖然是庶子,卻是母親親自撫養,她身為嫡女卻一直養在外頭,因此心中不忿,看不我慣?”

卓昭節壓根不知道就這麽點功夫,她就將統共沒見過兩回的庶弟得罪上了,五房到底和四房向來就不怎麽樣,如今卓知安又已經被救了上來,柳氏自覺自己也無事可做,又聽水葒館那老仆說要接卓知安到水葒館裏先收拾一下再回四房,自然就心領神會的告辭而去。

這水葒館其實是從原本的五房隔出的一座獨院,裏頭鬱鬱蔥蔥的種滿了草木,踏進門就感覺到格外的安靜,隻是草木太過茂盛,在這日這樣的晴天不免看起來也有些陰暗。

穿過幾乎被草木布滿的庭院,迎麵是一座二層小樓,樓外架著離地約有兩尺不到的回廊,回廊外一圈兒種了蔦蘿,嫩生生的纏在回廊的美人靠上,白白紅紅的花朵兒開得熱鬧。

沈丹古伸手肅客,請卓昭節一行脫屐上廊,道:“小七娘請先在正堂略作歇息,讓他們照料小十郎沐浴更衣即可,我去叫廚房裏熬薑湯。”

他說到更衣二字倒是提醒了卓昭節,回頭問阿杏和阿梨道:“怎麽咱們房裏的人還沒來?”

阿杏忙道:“許是被事情耽擱了?”

卓昭節皺了下眉道:“你回去替小十郎取了衣服來。”

“不用了。”卓知安忽然止住咳嗽,低聲道,“封兒你去拿吧,阿杏姐姐可能不知道我衣服放在什麽地方。”

封兒正愁這次卓知安出事時自己恰在一旁,不知道怎麽和遊氏交代,巴不得多做點事情好減輕些心中恐懼,忙不迭的答應下來。

沈丹古對卓昭節點了下頭,道:“小七娘少坐,我等先失陪了,惟奴記得奉茶。”

“今兒勞煩沈郎君了。”卓昭節微微頷首,就看著那老仆帶著人領了卓知安去沐浴,沈丹古也要下去更衣收拾,正堂頃刻間隻剩了一個樣貌清秀的小廝伺候。

卓昭節接過茶水呷了一口,這才有功夫打量四周,這水葒館的正堂陳設是侯府一貫的華美,上首一張八折的金漆點翠琉璃屏十分的奪目,這屏風下承八字形底座,屏框黑漆地,以描金手法裝飾各式折枝花卉,屏心黑色沙地,以點翠技法鑲嵌各種花卉,每扇屏框內鑲著琉璃,裙板飾蘷紋端角,中間則是描金的折枝花卉,周邊又以金漆彩繪的邊牙及屏帽作裝飾【注】——隻這張屏風就價值不菲,更別說腳下異域風情的絳色曼荼羅枝葉沒踝氍毹毯上列著全套黃梨木的器具,四周也有許多或金或玉的小擺件,隻是原本這樣珠光寶氣的地方怎麽也該有些堂皇,偏這屋子給人的感覺卻和外頭被草木遮蔽的庭院一樣有種難以拂的陰暗感。

相比之後,倒是半開的後窗裏露出屋後一叢芭蕉,顏色極新極綠,倒被襯托出格外的明媚來。

卓昭節正盯著那芭蕉看,外頭廊上有腳步聲傳來,她還以為是四房的人來了,不想卻是沈丹古,大概為了待客的緣故,他換了一身紺青深衣,腰束絳帶,佩玉懸絛,趿著木屐,深衣廣袖飄飄,隻是他匆忙折回來,頭發尚未擦幹,隻拿一根青色緞帶鬆鬆束住——那發因此顯得越發的漆黑,襯著他麵若美玉,在陰暗感揮之不去的內室,尤其醒目。

見他進來,卓昭節忙起身招呼:“今日虧得沈郎君了。”

“我受卓家上下厚賜,無以回報,今日之事,不過是舉手之勞。”沈丹古請她坐下,自己在主位坐定,平靜的道,“何況小七娘本來就已經在施救,縱然沒有我看見,料想小十郎也無妨。”

卓昭節因為他是沈家人,又是沈氏接到卓家來的,打從一開始聽說他,就有了防備和疏離之心,但幾次接觸下來,倒也沒留下什麽壞印象,此刻看沈丹古神色平靜,言語真摯,絲毫不以自己救下卓知安居功,更沒有抓住這個機會指責自己救助異母弟弟不力,倒對他有些改觀,道:“哪裏的話?我才回來,還沒到過園子裏,不清楚什麽地方方便上岸,倒叫十弟他在水裏多待了許久,若非你遇見,十弟還要繼續吃苦頭。”

“如今事情已經過去,小七娘不必擔心了。”沈丹古道。

這麽客氣過了,卓昭節一時間想不出話來和他說下去,沈丹古也有點不知道該說什麽一樣,堂上安靜了片刻,沈丹古忽然想了起來,對旁邊的惟奴道:“劍帶回來了嗎?”

惟奴一怔,道:“郎君把劍落在桃花林裏了?”

“不是,在方才小十郎落水的拱橋上。”沈丹古仿佛對那柄劍十分的看重,聽惟奴的回答知道他們沒有順路帶回,險些直接站了起來,作勢時才想起來卓昭節還在,便道,“你快點去取回來!”

惟奴也不敢怠慢,道:“是!”

卓昭節忙安慰道:“沈郎君不必擔心,畢竟是府中的園子,不會有外人經過,料想即使被人取了去,也不至於胡亂丟棄。”又賠罪道,“卻是我們的不是,方才也是看著你把劍放在欄杆邊的,過來時居然忘記了。”

阿杏道:“娘子方才記掛著小十郎,是咱們做婢子的不用心,卻忘記提醒娘子與沈郎君了。”

她這麽一說,眾使女都賠起罪來。

沈丹古苦笑了下,道:“是我自己遺忘,怎麽能怪諸位?而且小七娘說的是,東西隻是落在園子裏,不會有事的,是我太心急了。”

按說這時候他應該解釋幾句為何這麽著急一柄劍,但沈丹古卻沒有這個意思,話到這兒就停了。

卓昭節微覺尷尬,但她和沈丹古本來就不熟悉,此刻還真沒什麽話題可談,想了片刻才找到一件事,道:“我聽說鏡鴻樓的複道上種蔦蘿——彩瀑飛虹,如今的杏海飛瀑,正是沈郎君的建議,說起來還沒謝過沈郎君。”

沈丹古淡笑著道:“小七娘太客氣了,當初也是小五娘提起複道雖然便於鏡鴻兩樓之間的來往,但因為小七娘當時還沒回長安來,複道用途不多,卻擋在下頭杏林之上,有所不便,我剛好想到蜀道上的棧橋,聽說有些棧橋越澗渡淵,因為修築辰光長遠的緣故,鐵索之間積下飛塵,也能生出些薜荔藤蘿,綴於橋身,所以說了一句,卻是小五娘用心收拾,才有杏海飛瀑的景致。”

“沈郎君到過蜀地?”卓昭節好奇的問,“我嚐聞蜀道難、難於上青天,但所讀遊記中,也提到蜀地風情奇麗,為他處所無,尤其——猴兒酒,據說是那寫遊記的人,在峨嵋山中偶然尋到,乃是猴兒采百果所釀,據說甘美香醇,與眾不同。”

沈丹古還沒回答,阿梨已經好奇的道:“娘子,莫不是那寫遊記的人胡亂編造罷?猴兒又不是人,怎麽也會釀酒?”

“世界之大,無奇不有,我起初也不敢相信,問過外祖父,外祖父說的確是有的。”卓昭節道,“而且也不隻峨嵋山,旁的深山中也是有的。”

“咦,那咱們長安離終南山近,終南山也算大涼名山了,未知有沒有?”阿梨吐了吐舌頭,笑著道,“若是有,咱們去避暑時,也去尋那猴兒釀?”

阿杏嗔道:“不要亂說,終南山大得很,咱們避暑都不進深山裏去的,胡亂攛掇娘子,仔細回去夫人罰你!”

提到遊氏,阿梨頓時一縮頭,不說話了。

沈丹古等使女議論聲止了,才搖頭道:“我沒去過蜀地。”

他緩緩的說,“不過家中……有人是來自蜀中的,我……幼年的時候……聽她說過蜀地的風情,還聽過蜀歌……確實,那裏道路艱險,但風景奇瑰,是旁處所沒有的。”

見他神色淡然之間難掩落拓惆悵之色,卓昭節敏銳的猜測到他所言的“有人”,估計多半是他的生母。

據說沈丹古的生母,出身卑微,雖然為沈獲生下沈丹古,但連侍妾的名份都沒有得到,按著規矩,沈丹古根本不能稱她為母親,念及此處,卓昭節決定換個話題。

【注】引自派派小說論壇裏的資料帖,僅將玻璃改成琉璃,特此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