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快點把頭輸出去罷。”寧搖碧一身玉色春衫,玉帶束腰金環束發,腰間係著格外顯眼的櫻草黃底繡杏花牡丹形香囊,趿著木屐從回廊上迎下來,嘴角掛著一絲冷笑,嘩啦一下輕展折扇,斜眼道,“的確不是我幹的!”
淳於桑野哈哈大笑,用力拍著時采風道:“聽見沒有?快點把頭給我,拿了回去叫人取鹵水鹵一鹵,切了絲正好下我那一壇鬱金酒!”
“滾!”時采風大怒,刷的收起折扇用力一敲他手道,“你將本郎君的頭顱與那等蠢笨家畜相比?”
淳於桑野吃痛,揉著手背嬉笑道:“哪裏能一樣?”
時采風臉色稍緩,寧搖碧哼了一聲,接話道:“自然是不一樣的,他這個頭有什麽好吃的?不及猴腦滋補,也不如豬首美味!”
時采風氣結,捏著折扇,咬牙道:“看來寧九你篤定往後求不到我了?”
“不是篤定。”寧搖碧鎮定自若的道,“反正你過幾日就會忘記發誓再也不幫我了。”
“……”時采風恨恨一擊掌心,扭頭就走,邊走邊大聲道,“三年之內我若再登你的門、再替你出主意,我跟你姓!”
淳於桑野忙悄悄對寧搖碧道:“這小子仿佛當真動怒了?可要我去拉住他?”
“你等等!”寧搖碧果然喝道,“看看這是什麽?”
時采風雖然滿是慍怒,聞言到底沒忍住好奇回頭一看,就見寧搖碧威風凜凜的拍出一疊銀票,爾後絲毫不帶人間煙火氣息的一笑:“這些我本打算都給你的!”
“寧……九郎!你當真是我的嫡親兄弟!”時采風那正要邁出去的一步頓時再也踩不下去,他瞪大眼睛,幾乎是拔腿跑了回來,一把奪過銀票粗粗一看麵額,頓時喜得見牙不見眼,眼中光芒閃爍,隻差沒撲到寧搖碧身上,激動的道,“你怎的知道我有好幾日沒去醉好閣了?昨兒個與綺秀樓的行首相會還是偷偷摸摸的……所謂好人必得好報,我祝你與卓家小七娘恩愛有加、白頭到老、早生貴子……”
看他變臉變得如此之快,雖然不是頭一次了,但淳於桑野實在覺得有點受不住,咳嗽一聲提醒道:“你剛才不是說三年之內再登門就跟寧九姓麽?”
時采風大義凜然道:“此一時、彼一時,方才不過是我與九郎的玩笑之言,如今九郎這樣有誠意的挽留我,我豈能繼續兒戲下去!”一麵說著,他一麵緊緊攥緊了銀票,飛快的揣進懷裏,口中念念有詞道,“我向來心胸開闊,豈會為了區區玩笑就當真與平生知交好友斷絕來往數年?淳於你實在太小覷我了!我是那種人麽!”
淳於桑野歎了口氣,道:“時相約束著你的月錢,無非是為了指望你學好,莫要再將許多功夫耗費在風月場上,不想你如今為了攢夠銀錢去捧行首,已經什麽事情都幹得出來什麽話都敢說了……禮儀廉恥如浮雲啊!”
“世間一切繁華功名不過是過眼雲煙。”時采風灑然一笑,嘩啦一下抖開折扇,悠悠道,“今日風流魁首,明朝村野黃土,自來人生如此,我為何不能閱遍天下美人?”
春暉明媚,時采風也是個俊秀的小郎君,他這麽站在庭中含笑與寧搖碧、淳於桑野說話,不遠處幾個侯府使女隻看了一眼就都紛紛紅了臉——偏他說的話卻是這樣的離經叛道……
淳於桑野鄙視道:“真是時府之恥!”
“我呸!”時采風怒道,“除了我大姐的誌向,你眼裏有不恥辱的誌向麽?!我好歹也是她弟弟,你就不能讓著點我?還說什麽對我大姐有意,我瞧你根本就是胡說八道!”
淳於桑野怒道:“胡說八道——你才是胡說八道!我對心烈之心日月可昭!你又不肯把你大姐許配給我,我做什麽要讓著你!”
時采風咬牙切齒道:“我大姐的婚事是我能做主的麽?你也太抬舉我了!別說如今長輩俱在,縱然隻我與她兩個人,也隻有她當家作主的份!我敢做主把她隨便許人,她不打斷我的腿才怪!”
“所以我何必讓你?”淳於桑野嘿然道。
寧搖碧皺眉道:“行了,都進去說話罷。”
時采風與淳於桑野這才住了聲,各哼一聲,隨寧搖碧進了門,分主賓坐下。
寧搖碧命四周侍者都退下,隻留鸞奴伺候茶水,道:“你們今日過來做什麽?”
“自然是好奇,過來問問如今長安城裏的事情是不是你做的。”時采風道,“不然還能是做什麽?”
淳於桑野哼道:“我猜這小子其實是沒錢捧行首了才拉著我過來的,否則前幾日為什麽不來?”
時采風悠然的道:“咦,你不是這麽想的,為什麽方才來的路上還要幫著推波助瀾,說卓小七娘非但詩才出眾,人也生得鍾靈毓秀、得天地所愛,引得那幾名士子越發傾慕從未見過麵的卓家小七娘?”
寧搖碧立刻哼了一聲,厭煩道:“傾慕?他們說了什麽?”
時采風看著臉色微變的淳於桑野,陰陰一笑,道:“寧九你不知道,當時淳於推波助瀾得興起,也不知道他是說了真話,還是真心想幫你……他說……”
“住口!”淳於桑野低喝道,“這件事情既然不是寧九做的,那顯然有人欲對卓家小七娘不利,咱們如今該討論這個才是!”
他這麽急著轉移話題,寧搖碧自然是疑心大起,不理會淳於桑野,問時采風道:“他說了什麽?”
時采風同情的看著淳於桑野,道:“他大大讚了一番卓家小七娘的容貌與才華後,說,若能得妻如此,夫複何求?”
淳於桑野滿頭冷汗,強自鎮定道:“寧九你不必理他……我不過是想幫你一把罷了……我怎麽會對卓家小七娘起意?誰都知道我素來最喜心烈的!”
“嘖嘖,虧得我大姐沒理會過你,不然非被你氣死不可!”時采風長籲短歎,道,“你確定這不是你小心翼翼掩飾著的真心話?畢竟卓家小七娘生得那麽好看!”
寧搖碧目光陰寒的舉手到唇邊,吹出一聲長哨,下一刻,一對羽毛油光水滑的獵隼氣勢洶洶的撲入,隨著寧搖碧一指淳於桑野,利爪與尖喙並上、鮮血與慘叫齊飛……
時采風正看得眉開眼笑,卻忽然被寧搖碧扼住咽喉,沉著臉警告道:“往後再拿你那不正經的眼神去看昭節,我綁你條石上扔滻水裏去!”
……這麽鬧下來,三人正式說起了事情時,淳於十三滿身抹上藥膏,還向寧搖碧借了一身衣袍,狼狽不堪,時采風也是臉色慘白,不時揉一揉頸上。
隻有寧搖碧神態自若,像是眼前兩個人落到這樣的地步和他根本就沒有半點關係一樣,若無其事的直接說起了自己關心的事情,道:“前兩日昭節病了,我掛心她得緊,根本沒留意這傳言,等留意到時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起初我以為是淳於佩報複……”
淳於桑野有氣無力道:“不可能,六娘雖然與心烈素來不和,但也隻是小娘子之間的任性使氣罷了,她做不來這種害人的事情,何況憑她也不可能把事情鬧這麽大!”
寧搖碧道:“所以若是淳於佩所為,我想定然有人幫手。”
“我家長輩可還沒昏了頭!”淳於桑野瞪他一眼。
“我可沒說淳於家!”寧搖碧冷冷的道,“我起初懷疑的是延昌郡王妃,畢竟她和淳於佩一樣都在昭節手裏吃過虧,這小歐氏狡詐狠毒,未必沒有借這機會報複的可能!從昭節身上下手也符合她的為人。”
時采風道:“這個可能性並不大,敏平侯乃是極為支持延昌郡王的人,小七娘到底是他嫡親孫女,延昌郡王妃這樣算計小七娘,侯府怎麽能不被拖下水?敏平侯此人極為反感這樣的事情,再說敏平侯乃是小七娘之祖父,要教訓小七娘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情,他不會喜歡鬧到滿城風雨的,小歐氏不能不考慮敏平侯!縱然她被氣昏了頭,延昌郡王也不會同意這麽做,延昌郡王又還沒登基,如今就先自己人鬥起來,他還混個什麽?”
寧搖碧道:“嗯,所以我想來想去,差點就沒猜出來。”
時采風與淳於桑野驚訝道:“這麽說,你已經知道是誰了?”
“這個自然。”寧搖碧點一點頭,冷笑著道,“是陸含冰!”
若是放在幾日之前,這陸含冰固然是河南那邊的解元,時采風和淳於桑野又不關心會試又不關心士子,長安這麽大,每科趕考的解元一郡一個也有好些,還真不知道,但如今陸含冰與“江南第一才女”的事情已經傳得滿長安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兩人遂驚訝道:“他哪來這麽大的膽子?”
時采風又道:“他哪來這個本事?”
將卓昭節捧到與她地位不相符合的高度,做下來這樣的事情,一個是膽量,畢竟陸含冰隻不過是河南趕到長安的一個尋常士子,雖然是解元,但在長安權貴跟前也不過如此,卓昭節乃侯府女眷,又與寧搖碧兩情相悅,隨便哪個身份都能輕易的拿捏陸含冰,縱然如此,陸含冰還敢算計卓昭節,首先就要有這個膽量;其次卻是能力了,長安如今正逢花會,憑什麽都要被花會奪了風頭去,即使卓昭節所作的也是詠牡丹詩,可花會期間詠牡丹的詩句再多沒有。
尤其卓昭節才從江南而來,長安門第相若的人家都有許多沒見過她的,在這種情況下能夠讓謠言一夜之間傳遍長安,很快就達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可見幕後之人的能力!
寧搖碧嗤笑著道:“所以他也隻是一個引子,助他的人,當然是另有其人了!”
時采風與淳於十三對望一言,齊聲問:“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