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後在太子生辰表現出來對於真定郡王明顯的偏袒,甚至於真定郡王的帝寵更甚於太子,這件事情在長安掀起的軒然大波是之前對政事毫不敏感的卓昭節所不能想象的。
不僅卓芳禮與遊氏轉瞬之間對雍城侯府這門婚事態度大變,整個卓府都在一片風聲鶴唳之中,大夫人連續發作了好幾個心懷二意、趁著上上下下的主人慌了神,盜竊財物的下人,又下令將那幾個人合家都趕出侯府,中間甚至生生打斷了好幾個人的腿,又賞了用心做事的下仆,如此恩威並施,這才鎮住了場麵,到四房裏來尋遊氏商議——別說沈氏還在別院那邊沒回來,即使回來了,她也不可能真心給五房以外拿什麽好主意,再說她出的主意,大房和四房哪兒敢用?
這個時候,也隻有大房和四房聚在一起了,大夫人臉色很難看,但神態之中倒不見什麽驚慌之色,道:“其實這一回聖人與皇後表了態也好,至少聖人還在,到底要念著父親當年匡扶之功,最多也不過是讓父親致仕罷了,到底咱們家還有爵位在。”
頓了一頓,大夫人沉沉的道,“若當真到了往後……真定郡王……那時候,可沒聖人護著咱們家了!”
遊氏長歎了一聲,道:“雖然如此,但太子乃聖人與皇後嫡長愛子,延昌郡王又是太子所愛,如今帝後表態擇了真定郡王,便是不想看到兄弟再爭執下去,以至於將來延昌郡王下場……堪憂,這樣的話,咱們家可也不樂觀。”
“你說的是。”大夫人點了點頭,道,“但父親幫著延昌郡王,卻沒有做過什麽謀逆之事,真定郡王是皇孫,又不是皇太孫,不親近他難道就是罪了嗎?就算聖人為了真定郡王要削弱咱們家和歐家,羅織罪名,總也不至於到了滿門抄斬的地步,我揣測著最壞的結果不過是流放罷了,咱們反正也這點年紀了,當真死在了路上也沒什麽,可憐的還是孩子們。”
說到這個遊氏眼淚幾乎又要掉了下來:“若早知道有今日,早點就該答應了七娘,雍城侯府那邊哪怕隻是交換了件信物來,我今日也……”
“如今還不晚。”大夫人唯一的親生骨肉卓昭豔已經出閣,大房裏如今叫她母親的庶子庶女雖然也心疼,但相比之下,她到底是要鬆口氣了,所以此刻還是很鎮定的分析,“雍城侯世子對七娘還是很上心的,我聽說自打七娘回了長安以來,那位世子為了見到她,甚至在咱們這靖善坊與大娘子住的通善坊裏都另外買了個院子,打聽得七娘什麽時候出門,提前一天到別院裏去住,為的就是翌日早早起來在府門外等著相見。”
遊氏黯然道:“但如今局勢如此……”
“這位世子素來得紀陽長公主的寵愛,一向就驕縱任性慣了的,長公主什麽都依著他的——聖人與皇後既然選擇了真定郡王,當然是不願意看見延昌郡王再有足以與真定郡王抗衡的勢力,站在延昌郡王這邊的也不是咱們一家,話再說回來了,如今這時候,場麵話我也不說了,咱們家能有今兒的樣子,全靠了父親一人支持,子孫卻多不敏,照這麽論下來,咱們家、古家、歐家之中,卻是咱們家影響最小!”大夫人冷靜的道,“聖人與皇後又不是想逼死延昌郡王,沒有必要把三家都打下去。”
“大嫂可是有什麽主意?”遊氏知道大夫人是嫡親婆婆梁氏親自挑選的塚婦長媳,又是周太妃的侄女——別看秦王世子被雍城侯世子打了,那位太妃也隻能跑到皇後跟前哭訴一番,這是因為聖人與紀陽長公主乃是同胞姐弟,自然沒有不護著自己胞姐的。
先帝的時候,這位太妃可是從進宮到先帝駕崩皆是春風得意,從來沒失過寵的,若不是先帝大病得巧妙,如今帝位上坐的多半可就是秦王了。
大夫人出閣之前,周太妃就已經是太妃,雖然大夫人不是周太妃的嫡親侄女,卻也常到周太妃跟前走動的,得過太妃教誨,向來最是沉得住氣,也有主意。
此刻遊氏聽出大夫人此來有所籌劃,關係到卓家滿門富貴乃至於安危,自然沒有不急切的。
大夫人輕輕拍了拍她的手,眼中閃過一絲厲色,道:“太傅年紀也大了,古家子嗣單薄,又是八郎的嶽家……歐家與咱們家有什麽關係?而且歐家還是延昌郡王的嶽家,子孫昌盛,祈國公夫人也是出自歐家!”
遊氏深深吸了口氣,道:“若是如此……那可就好了!但這件事情不是咱們能說了算的。”
頓了一頓,遊氏猶豫著道,“大嫂的意思,是那寧搖碧對七娘……”
“這要是旁人家的小娘子,我自然就要勸說讓小娘子去尋了寧搖碧哀求了。”大夫人看了眼遊氏,平靜的道,“但咱們家的孩子,尤其是七娘,我不能害了她!這個口決計不能她去開!”
大夫人沉聲道,“本來咱們家不出事,門楣比之寧搖碧的背景就低了些了,七娘門都沒過就求上了他,往後七娘過了門還有什麽臉麵?如今咱們家局勢危急,再去求他,七娘更加體麵無存!這架子咱們家必須給七娘端好了!不到最後的時刻丟不得!”
遊氏明白大夫人的意思,苦笑著道:“但要怎麽辦呢?”
“我已有些眉目,但現在須得你幫忙才是。”大夫人眯起眼,道,“聖人與皇後雖然年紀都大了,但太子正當壯年,皇孫們繼位還遠著呢,就算現在把三家全部打下去,將來太子當真鐵了心要扶持延昌郡王繼位,沒了卓家、古家、歐家,難道不能有張家、王家、錢家?更何況如今兩位皇孫仇怨不深,這殺雞儆猴,殺上一隻也差不多了!”
她看著遊氏,“昭豔早就出了閣了,按說這家裏我也沒有太放心不下的人,但究竟操持了幾十年,要我就這麽看著總是不成的,這回的事情有些風險,你想想好了要不要做,再作決定——但無論如何不可傳揚出去!出了這個門,我絕不承認我今兒過來說的任何一句話的。”
“隻咱們婦道人家商量嗎?”遊氏聽得心頭一跳,躊躇了下,低聲道,“是不是……稟告父親一聲?這到底是大事啊!”
大夫人瞥了眼她,鄭重的搖了搖頭:“父親不會答應的。”她解釋道,“聖人年紀大了,太子正當壯年,未來如何還不好說,父親未必會死心,當然父親考慮的也周到,將來……太子總是更疼延昌郡王點的,誰能知道以後呢?父親對延昌郡王花了許多心血,怎麽肯就這麽舍棄?所以這麽一次,父親定然寧可被帝後打壓,也要護好了延昌郡王,問題是……若真定郡王當真借此成勢,咱們家的委屈受了可就是白受了!”
聲音一低,“父親……何嚐不是年紀也大了?咱們兩個都是媳婦,這話我才敢說,你不可在四弟那兒提——咱們的夫君都沒什麽實職,一來是才學不足,二來是能力不顯,父親惟恐謀了外放的職務,一旦被真定郡王的人陷害了反而給延昌郡王招來麻煩,所以一直拘著人在長安……我倒不是埋怨父親,但長安人才濟濟,咱們的夫君……即使在太子與延昌郡王跟前也不過是熟悉罷了,要說重用,那是差得遠了,除了父親,咱們家最得延昌郡王器重的也就是八郎了,可八郎多年輕?”
“你想,萬一父親……所謂人走茶涼,八郎沒了人扶持,延昌郡王身邊有陳子瑞,那歐家更是郡王的外家,八郎要排到什麽地方?”大夫人歎了口氣,“所以,不但告訴父親不會被答應,這件事情根本就不能叫父親知道!”她看著遊氏,“實際上古家的情況和咱們家差不多,老的若是去了,小的景遇可就差了許多,不像歐家,怎麽說也有一位祈國公夫人、一位延昌郡王妃在呢!”
遊氏在政局上頭眼力向來就不如大夫人的,此刻就茫然的問:“大嫂的意思,是把歐家推出去?我自然是同意的,左右歐家也不是咱們什麽重要的人家,可這件事情要怎麽做呢?”
“若將來延昌郡王繼承大統,歐家就是後族了,既然他們會得到最大的好處,如今沒有不付出最大的道理,我揣測著聖人要下手也該從歐家下手,不然聖人在時,延昌郡王究竟是不能夠死心的,就怕聖人動了歐家,還對咱們家不放心!”大夫人眯了眯眼,忽然話鋒一轉,道:“如今氣候轉暖,眼看就要入夏了,七娘才從江南到長安,難免氣候不服,不慎病上一兩日,也是有的。”
她話題轉的如此之快,遊氏不禁一怔,但隨即明白過來,肅然道:“我知道了,多謝大嫂指點!”
有了大夫人的話,卓昭節當天晚上就“病倒”在榻,不能起身,甚至連幾個堂姐妹的探望都被阿杏擋了,說是怕給她們過了病氣。
這消息跟著又傳出了侯府……
鏡鴻西樓上,卓昭節穿著淺妃底越羅上繡紅白蓮花的訶子,係著群青與藕絲間色裙,外麵鬆鬆的披著一件櫻草色對襟寬袖外袍,懶洋洋的趴在案上吃著櫻桃凍酪,她雖然神情鬱鬱,但麵色紅潤目光湛然有神,怎麽看都不像是病過的樣子,咽了口凍酪,就無精打采的逗著氍毹上的粉團——粉團便是寧搖碧所贈送的那隻獅貓的名字,這小獅貓渾身雪白的模樣似極了端午常食的粉團中的糯米團——當然,這個像是卓玉娘提到的,卓昭節被堂姐說了之後看看也覺得很像,索性就起了這個名字。
粉團跟著卓昭節的手跑來跑去,不時撲上一把,玩著玩著,忽然掉轉頭不理會卓昭節的手,卻幾下跑到了席上,勾著卓昭節的裙裾,爬到她膝上,卓昭節伸手把它抱起,勉強露出一絲笑色:“你也膩了麽?”
卻見粉團爪腳刨動,嗚咽似的叫著,卓昭節歎了口氣,叫過阿梨:“許是餓了,帶它下去吃點什麽罷。”
使女們都知道卓昭節這兩日心情很不好,並不敢多話,阿梨輕輕的接過粉團,悄悄下去了。
卓昭節也沒了心思繼續吃櫻桃凍酪,而是懨懨的托了腮,望向窗外,怔怔的想:第三日……打從入宮覲見回來,這是第三日了,九郎他……卓家當真要出大事了嗎?
她咬了咬唇,大夫人親自過來叮囑過的,自己這“病”為了什麽緣故很是清楚,卓昭節此刻心情複雜得沒法說——當初遊氏反對她和寧搖碧來往,氣極之下就責問過她是不是看中了寧搖碧世子的身份,如今卻反過來要利用寧搖碧這身份……
縱然大夫人鄭重說明這件事情害不到寧搖碧,隻不過是通過寧搖碧影響一下紀陽長公主罷了,但卓昭節再不懂政事,懵懵懂懂裏也覺得……這算什麽呢?
家族與心上人……卓昭節放下手臂,把頭一下埋進臂彎:“我若是當真病了多好?”
病中苦痛,再不必全心全意來想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