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遊氏又問:“令表姐夫屈談,是秣陵城南屈家莊的夫子,他也姓屈,料想就是屈家莊上人,而屈家莊,乃是紀陽長公主的產業,莊上之人,縱然不是長公主的佃戶仆役,恐怕也和長公主多少有些關係……我很好奇,屈談帶著你們到了長安,為什麽一不去長公主府上拜謁依附,二不去江南會館裏住以節省開銷,卻住到了客棧裏……並且,還與阮禦史搭上了關係?”
屏風後,卓昭節捏緊了帕子,嘴唇抿得緊緊的,仔細聆聽。
遊氏這一問,仿佛問到了點子上,謝盈脈有許久都沒有說話,這樣的沉默裏,氣氛迅速沉重。
而卓昭節的心也沉了下去。
她當然不希望謝盈脈與祈國公府有染,畢竟誰也不會喜歡自己看錯了人,還是一看錯就兩年,並且這兩年中,卓昭節確實是拿謝盈脈當姐姐看待,盡心盡力扶持過博雅齋的。
雖然對卓昭節來說,幫博雅齋不過是幾句話的事情,但對謝盈脈這樣一個單身女東家的幫助卻絕對不小。
更別提這兩年遊若珩的壽辰,卓昭節都給謝盈脈下過帖子,以借助遊若珩的聲望,庇護謝盈脈在秣陵的生意,不受衙門的刁難,不受地痞潑皮的攪擾,要知道即使謝盈脈會武藝,然而強龍不鬥地頭蛇,沒有在眾人眼前得遊家外孫女、敏平侯嫡親孫女的照拂,別說正經的官差衙役了,地痞流氓豈能放過了這樣單身美貌的女子不騷擾?
謝盈脈即使武藝高明,難道還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對他們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嗎?
那些個地痞最擅長的就是胡攪蠻纏與訛詐,若是硬來,恐怕謝盈脈還沒抬手,那邊就已經滿地打滾的說被她打壞了,要她連人帶博雅齋的賠償!
卓昭節拿謝盈脈當姐姐一樣看待照拂,可如今謝盈脈……
謝盈脈還在沉默,遊氏已經沒了耐心,冷聲道:“怎麽?這個問題,很不好回答嗎?”
“民女確實不知道該怎麽說。”謝盈脈被遊氏催促,沉吟了片刻,才謹慎的道,“民女還沒想好,是不是能夠告訴夫人。”
“是不是能夠告訴我?”遊氏嗤笑了一聲,道,“到了這裏,難為你以為,你能不能告訴我,還是你說了算?”頓了頓,遊氏慢慢的道,“你那表姐,如今似是有了身孕了吧?”
謝盈脈一窒。
遊氏繼續道:“她年紀比你長,如今這個年紀還沒子女,心中不可能不心急吧?屈談去年還是個秀才,看得出來從前景遇不很好的,不然去年過了鄉試,應該有人投田,但觀你們穿戴出手也不過如此,但以後可就不一樣了,屈談想赴明年的會試,算著辰光你們沒有處理多少投田投仆就上了路,不管明年他能不能中榜,單靠個舉人的功名就足夠富貴一生了,到那時候,你表姐沒個一兒半女的傍身,即使屈談守著糟糠之妻不下堂的古人之言,然而你表姐又還能和他剩幾分夫妻情份?”
這番話看似在為伍氏設想,但其中的威脅之意,任誰也聽得出來。
“夫人想多了,貧門夫妻,難比侯府深深的複雜。”涉及伍氏,謝盈脈微微動怒,冷冷的道,“民女的表姐夫與表姐乃是患難夫妻,再說這天下也不是所有人都不念舊情的,譬如聖人登基數十載,六宮豈不是始終隻有淳於皇後一人嗎?民女的表姐自然不能與皇後娘娘的賢德相比,然而民女的表姐夫卻深感聖人之教化的。”
遊氏眉頭一皺——這謝氏的口舌之利遠比她想得更為厲害!
謝盈脈的年紀還沒有遊氏的嫡長卓昭瓊大,到底是江湖上浪蕩過的,可比自己兩個女兒都難對付多了,遊氏心裏冷哼了一聲,謝盈脈如今都把聖人與皇後抬出來了,她當然不能再接話用伍氏去刺激謝盈脈,當下就不提這個話,冷冷的道:“那麽謝娘子倒是解釋一下為何令表姐夫分明囊中羞澀,但到了長安,卻不去會館或長公主府拜謁?而是另尋了客棧投宿?”
遊氏嘿然道,“會館是江南商賈所建,江南士子進京,除非會館已經滿了人,否則決計不會去其他地方住的,畢竟會館一來無償供應士子居住,二來士子眾多,也便於彼此切磋與考校功課,還能交流訊息,結交摯友,三來會館可也是士子容易成名的地方!令表姐夫又不是財大氣粗且自恃才學過人,做什麽放著會館不住,擠著囊中羞澀也要去住客棧?”
“而且,屈家莊乃是紀陽長公主的產業,我不信你們動身之前,屈家莊的總管會不給你們引薦的信箋信物之類,以令表姐夫與屈家莊的淵源,到紀陽長公主府上拜謁,請長公主府幫著安置住處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決計不會被認為是趨炎附勢,以屈談士子的身份,長公主即使身份高貴不屑見你們,但長公主府中的家令之流料想不至於不給你們安排,畢竟安置你們三人對長公主府來說隻是一件小事,若屈談中了榜,長公主府也麵上有光!”遊氏冷哼了一聲,“更何況,你方才口口聲聲說,你與你表姐商議延後兩年再議親,是為了指望屈談為你掙得更好的人家,既然如此,到紀陽長公主府走動更有助於此事,為何不去?!”
遊氏這一連串的發問,謝盈脈究竟沉默不下去了:“夫人隻說其一卻不說其二,硬要栽贓我等住客棧是居心不良,可這樣的罪名卻也太過牽強了!”
她冷冷的道,“夫人莫非是當咱們沒去會館問過麽?但會館隻供應單獨上京趕考的士子住用,表姐夫帶著表姐與我卻怎麽都住進去?當然夫人也許會說,若是表姐夫去住了會館,讓表姐與我另外尋住處,因我與表姐都是女子,隻需租賃一間屋子就夠了,如此也是節約的,可我要告訴夫人,表姐夫與表姐素來恩愛,長安又是初次到來,表姐夫不放心表姐與我兩個女子獨自居住!何況有表姐在表姐夫身邊,也能照拂表姐夫專心備考,會館人多,卻也嘈雜,如今距離會試還有近一年的辰光,安安心心的讀書以求在會試上出人投地才是緊要的,隻要中了榜,還怕沒人過來攀交情嗎?又何必如今就去博那些虛名!”
謝盈脈顯然是惱了,連民女也不用了。
遊氏被她駁了這一問,卻十分的平靜,她在長安又不是一天兩天了,加上膝下二子也都讀著書求過功名,難道還不知道會館裏的規矩?無非是和方才提伍氏一樣,詐一詐謝盈脈,詐得到最好,詐不到,以她這個年紀的閱曆也沒什麽心虛或羞愧的,仍舊穩穩的追問:“那麽不去紀陽長公主府拜謁的理由呢?”
謝盈脈哼了一聲:“這個理由如今說來其實很簡單,小七娘有夫人這樣精明的母親庇護,又是敏平侯的嫡親孫女,仍舊被卷進風波裏去,又何況是我等這樣的人?表姐夫前程不易,自然要小心些,畢竟長公主身份高貴,未必會為了這點小事留意到我等,但那時候整個長安都是風急浪高,萬一不慎被卷入其中卻怎麽得好?”
遊氏不屑的道:“你是說之前的延昌郡王與真定郡王相爭一事?縱然如此,你們光明正大的上門拜謁故主,這是人之常情也是理所當然之事吧?”
“……”謝盈脈沉默數息,才冷冰冰的道,“我的表姐夫雖然姓屈,但卻是後來改的,他原本隨母姓,乃是……紀陽長公主在屈家莊打理產業的屈總管之侄!”
“哦?”遊氏一挑眉,“那他與長公主的關係,豈非比尋常屈家莊人都親近?”
謝盈脈冷笑了一聲,道:“也可以這麽說吧,但也不是這麽簡單的。”她冷冷的道,“那位屈總管乃是內侍,表姐夫是其近親之中唯一的男嗣,屈總管是很在乎表姐夫的,這回表姐夫要進京,屈總管也確實備了土產儀程,又親筆寫了引薦的信箋數封,甚至還給了憑信,可以使用屈總管在長安的宅子,但表姐夫一轉身就把那些東西全扔了!”
遊氏終於有點意外:“為何?”
“因為表姐夫隨母長到十歲才被屈總管尋回屈家改了姓。”謝盈脈淡淡的道,“夫人迫我說出此事委實是過分了,但如今我不說似乎也不成,罷了,想必表姐夫那邊為了護著表姐也會說的——屈總管唯一的弟弟,即表姐夫的生父,因為有屈總管這麽個兄長,做過不少荒唐的事情,表姐夫的生母,本是好人家的女兒,被他瞧中……占了便宜……後來娘家畏懼屈總管的權勢,又怕壞了門風,就將其趕出家門,所以表姐夫與其母,吃過很多的苦,其母更在貧病之中去世!
“後來屈總管的弟弟身死,卻未留下子嗣,屈總管想起來這麽件事,使人尋了表姐夫回去,改回屈姓,但表姐夫對其素來不親近,更不要說借助屈總管的勢力或受他的照拂了。”謝盈脈冷哂著道,“否則表姐夫與表姐,又怎麽會一直清貧?表姐夫一直沒離開屈家莊,那是被屈總管軟硬兼施的纏住了,這一回上京趕考,表姐夫才不想與屈總管過多牽扯!”
遊氏逼問半晌,卻逼出了屈談的家醜,意外之餘也覺得有點尷尬,道:“好罷,那是我錯怪你們了,不過陳珞珈與趙維安追到秣陵,你又怎麽說?”
謝盈脈冷冷的道:“師父帶我隱居西洲時他們已經出師,因為他們素來不喜歡我,師父幾次說和無果,也就心灰意冷了,沒有特別的告訴他們,後來師父身故,我想尋他們回西洲吊唁守孝,卻一直沒有找到,之後我預備投奔表姐,在西洲請人留了口信,以通知他們師父去世一事……想來他們是順著口信追到秣陵的,這是我的過錯,牽累了令愛,夫人要為此事罰我我無話可說,不過,趙師兄與陳珞珈,從前雖然一直不喜歡我,但也沒有像在秣陵那樣惡的,我想大約是數年不見,彼此關係生疏,加上陳珞珈那幾年殺人放火的事情做多了。”
“我不是說這個。”遊氏淡淡的道,“我雖然疼愛自己的女兒,也確實因我兒受你師門的連累對你有些不喜,但如今事情已經過去,如果你當真無辜,我兒又一直拿你當姐姐看待,我也不想拿你怎麽樣,總歸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該輪到的意外不是在這裏,就是在那裏,怨不得無辜之人!”
她眯起眼,凝視著謝盈脈,“我想知道的是,陳珞珈與趙維安既然有拖你一起死的決心,也有挾持七娘以逃生的狠辣,那為什麽他們卻放過了你的表姐與表姐夫、這兩個你在世上最後的親人,難道不是要挾你交出尊師遺物最好的人質?!”
不等謝盈脈回答,遊氏又道,“你不必說什麽屈家莊乃是紀陽長公主的產業、外人不宜混入,或者當時雍城侯世子正在屈家莊中小住,戒備森嚴他們無法得手!按照這兩賊的為人,既然要爭奪尊師所留的產業,自然是無所不用其極!到了秣陵,頭一件就是設法抓了你的親人好威脅你,不是嗎?你們師出同門,他們不見得有把握能夠輕鬆製住你,何況縱然如此,有人質也更穩妥!”
遊氏看著苦苦思索著如何回答的謝盈脈,目光如刀:“最重要的是,你說你離開西洲時留了口信,總不可能那口信就說你去秣陵吧?秣陵偌大地方,叫陳珞珈與趙維安怎麽找?恐怕你留的就是你表姐住的地方——屈家莊!”
她慢條斯理的問謝盈脈,“所以,我還想問你,既然陳珞珈去過屈家莊,哪怕沒有進去,隻是在莊外,就不該不知道,當初她擄走我兒,試圖進明月湖躲避追捕時走的水路就是從屈家莊、也就是酒珠的主人雍城侯世子所住的地方經過的!”
“那她怎麽還敢那麽走?還是她本來就是要從那附近走?”遊氏微笑著問,“謝娘子,請你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