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卓昭節沒能留住慕空蟬,但隨後而來的趙萼綠卻主動拒絕了去小娘子們被招待的地方,而是提出跟著卓昭節,雖然就見過趙萼綠一回,但卓昭節也看出來趙萼綠這一次似有心事,心想,莫非她留下來有什麽事兒要尋我說嗎?不然她和這趙大娘子可沒什麽交情,之前若非真定郡王圓場,險些就不歡而散了的。
卻還真的讓她猜著了,中間趁著一個空檔,沈氏與老夫人們寒暄著,趙萼綠俯到卓昭節耳畔低聲道:“你什麽時候有空?”
“我也不知道,你看這滿堂的人。”卓昭節小聲道,“你若是累了,我叫人陪你去我六姐、八妹那邊?”
趙萼綠皺了下眉,道:“我是為了你才過來的,尋她們做什麽呢?”
“嗯?”卓昭節雖然露出疑惑之色,但猜也猜得到,趙萼綠極得其祖父趙式喜歡,她的嬸母又是義康公主,成婚十載無所出的義康公主對駙馬趙鄺心存愧疚,一向把趙家子孫當成親生的看待,尤其是趙萼綠,雖無冊封,然在長安卻猶如郡主,這趙大娘子本身也是個極潑辣的主兒,從來沒怵過誰,也就是對真定郡王情根深種,在涉及到郡王的事情上總是不自覺的亂了手腳。
果然趙萼綠咬著唇,道:“和四郎有關,回頭你不要在這裏了,咱們再說罷。”
“也好。”卓昭節點一點頭,道,“那你可要等我一等,還不知道我要在這裏陪到什麽時候——方才新婦就進門了,我竟沒功夫去看。”
這話倒是提醒了趙萼綠,她眼珠一轉,微微提高了聲音道:“你還沒見過你這七嫂?”
本來卓昭節站的地方距離沈氏就不遠,趙萼綠就在她身邊,這話立刻叫沈氏聽見了,就回過頭來,笑著問:“你們可是想去看新婦?”
不等卓昭節回答,趙萼綠已經搶道:“是呀,沈老夫人,我在問小七娘新婦什麽模樣呢,不想小七娘說她也還沒見過。”
沈氏微笑著道:“今兒是辛苦這孩子了,躪新婦跡【注1】也沒叫她去,也是我糊塗,新婦這會怕是已經進了青廬了,再不去看可真要等到明天。”
一幹老夫人都笑,道:“是咱們糊塗了,拘著這孩子在旁邊站了這許久,卻忘記新婦進門時也沒叫這孩子過去,這孩子也是老實,什麽都不說,虧得趙大娘子問起來,不然咱們到這會還沒醒悟過來委屈了這孩子。”
卓昭節忙道:“祖母和諸位老夫人這話說的,祖母叫我在跟前這是偏疼我呢,再者諸位老夫人都是賢德柔善之人,晚輩能夠在此聆聽諸位話語,實在是福分,亦是沾了諸位老夫人的福氣,可是輕易求不到的。”
“沈老妹妹真正是教導有方。”眾位老夫人一來今日給主家體麵,二來也要看卓昭節乃是紀陽長公主的未來孫媳,三來卓昭節話又說的甜蜜,自然沒有人不說好話的,紛紛讚卓昭節言語得體、孝順知禮,因為沈氏在這兒,所以雖然眾人都知道卓昭節回長安尚且不足一年,也沒有養在沈氏膝下,但人人還是都道這是沈氏的教導之功。
沈氏與老夫人們謙遜幾句,倒也讚了班氏,抽空就對卓昭節道:“你和趙大娘子去看看熱鬧罷,這樣的熱鬧怕是還沒見過呢?”
卓昭節見她這麽說了,一幹老夫人也讓她和趙萼綠不必再留在上房,這才與趙萼綠一起謝了眾人,告退下去。
出了上房,卻見天色已經明顯的黑了,本來因為夏日天長,這時候還該有點餘光,然而今日天色陰沉,這會廊上就掛上了一排貼著喜字的宮燈,四下裏卻是黑得緊了,靜悄悄中三房方向的喧囂格外明顯,卓昭節從袖中抽出帕子擦了擦麵頰,因見兩旁除了兩人的使女外沒有其他人,就低笑著道:“還是你的主意好,其實看熱鬧倒也罷了,我方才真的累極了。”
趙萼綠方才也陪著卓昭節站了許久,這會卻沒有什麽解脫的意思,仍舊是心事重重,聞言隻淡淡道:“從來這種事情,最高興的隻有小孩子,因為不要他們做什麽,但凡年長些不拘是主是仆,就沒有不累人的。”
“虧得隻要一日。”卓昭節把帕子重新塞回袖中,道,“走這邊近些,咱們到青廬看了新婦,再尋個角落裏歇口氣,否則晚宴我可撐不住。”
趙萼綠本來要說什麽,但看著她此刻不加掩飾的疲憊,想了想又住了口,道:“好。”
所謂青廬,又稱百子帳,是大涼風俗中洞房所在,並不在屋中,卻在庭院空闊處搭設起來,以供婚禮所用【注2】。
譬如卓知潤與丁氏的這一座,是早就搭好了的,在三房東南角,頗為寬大,外頭是藕絲繡百子千孫錦羅圓頂帳,帳門上裝飾著香囊容臭、宮絛彩帛,琳琅滿目,內中鋪著大小吻合的猩猩紅底纏枝葡萄紋石榴花樹圓氈,因為天色的緣故,如今帳中已經掌了燈,燈火輝煌,照得裏裏外外觀禮的人也是一片堂皇明亮,連帳外離得近些的草木似都被燈火映成火樹銀花的架勢,端得是富貴繁華。
卓昭節和趙萼綠到時,坐帳早就開始了,羽扇早開,合巹亦過【注3】,正有人拿五色絲綿為新郎新婦縛足,再晚一步更了衣,這熱鬧也就看不成了,這會倒是正好可以看一看卓家七少夫人的真容。
這丁氏生得十分高挑,雖然是坐著,然而看肩並不比卓知潤矮多少,柳葉長眉,水眸如杏,是一張俏麗的瓜子臉,這會麵上自然是作了極濃的新婦妝,瞧著倒也是豔麗得很,她極端莊矜持的坐著,不苟言笑,麵上敷粉太厚,亦看不出來被這許多人看著鬧著是不是已經羞紅了臉。
趙萼綠打量幾眼,忽然伏在卓昭節耳畔道:“你莫以為你這七嫂如今這端莊之態全是其本身風儀。”
卓昭節一愣,道:“什麽?”她正狐疑趙萼綠這話難道是暗指丁氏不端莊嗎?
不想趙萼綠小聲說的卻是:“實際上是累得極了,連笑都笑不出來,所以才顯得端莊。”
卓昭節被她說得撲哧一笑,道:“這麽著,你方才不是說了?今兒個除了小孩子外咱們這府裏就沒有不累的。”
合巹之後就要更衣卸釵了,這有專門預備好的人幫手,閑人都被趕散去吃宴席,卓昭節趁天黑沒人留意到自己過來,拉了拉趙萼綠,趕緊退出人群,溜到回廊上,見人群開始散了,低聲道:“咱們先回四房去歇口氣。”
“好!”趙萼綠點了點頭。
卓昭節這會也沒心情去問方才慕空蟬到了三房,可有與歐纖娘或旁的小娘子衝突,她一回到鏡鴻樓,就累得往榻上一倚,緩了口氣才想起來趙萼綠,卻見她也早就不客氣的在客位上坐了,阿杏和阿梨輕手輕腳的呈上一碗雞湯:“這是戈嫂子清早起燉上的,說娘子今兒定然會勞累,喝上一碗也能提一提神。”
卓昭節點了點頭:“她有心了。”
兩人各喝了一碗雞湯,又吃了幾個小點心,才緩和過來,重新恢複了精神奕奕之狀,卓昭節看了眼銅漏道:“咱們在這裏待不了多久的。”
趙萼綠知道她的意思,猶豫了下,到底還是湊到她耳邊,輕聲道:“我想知道四郎如今是怎麽想的?”
卓昭節詫異道:“你是說……”
趙萼綠揉著帕子,眼簾低垂,看著不遠處的矮榻,聲音雖輕卻透露出堅毅之色,淡淡的道:“自從太子生辰那日後,我就再沒見過他,如今他住在大明宮,幾次托了嬸母……就是義康公主殿下打探消息,都說他忙碌得緊,但祖父說……再忙也不可能連個口信也不給我的。”
卓昭節飛快的思索著要怎麽回答她,趙萼綠卻繼續說下去了:“所以我想請你幫我托寧九問一問,如今他在聖人跟前,聖人親自栽培,連嬸母也隻能從皇後娘娘那兒探一探口風,不好硬闖紫宸殿的,但寧九素得紀陽長公主之愛,他也一向有主意,總能夠想到理由去紫宸殿求見,我……不問這麽一問,到底不甘心吧。”
“這個……紫宸殿乃是內朝所在,九郎能不能去,且能不能遇見真定郡王,我也不曉得。”卓昭節才聽寧搖碧和遊氏分析過眼下的情形,卻不似從前天真,肯一口應允,而是斟酌了片刻,方緩緩道,“縱然可以,但如今的局勢,趙大娘子你在長安生長,於政事上的了解非我所能比,想必也明白此刻九郎看似逍遙,然而也不是真正的自在無拘。”
趙萼綠搖了搖頭,道:“你想多了,我豈是那等死皮賴臉之人?我也不瞞你,我確實心慕四郎,除了他之外,這天下我還沒見過第二人更能讓我生出托付之心來,然而這樣的事情勉強不得,他若心中無我,即使我想方設法的嫁了過去,也不過是叫他心生憎恨,徒然彼此痛苦,還不如盡早斬卻情絲,另覓良人。所以,我隻想請寧九幫我問一句,隻問一句,不必為我說話或者做旁的什麽……這樣又怎麽會拖累到寧九?我雖然從前疑心過你,但也不可能害了你或寧九,畢竟寧九是四郎的膀臂,害了寧九,四郎焉能不怨我?”
聽她這麽說了,卓昭節臉色才緩和下來,道:“今日我不便見他,過兩日我再和他說。”她自知心機城府不如人,但也不是全然沒有盤算,雖然照趙萼綠的說法這是件小事,可誰知道內中會不會有其他關竅?
再說趙萼綠說寧搖碧是真定郡王的膀臂,所以她不會害寧搖碧沒,但卓昭節心裏卻思量著,若是趙萼綠因愛生恨呢?是以她立刻推到兩日後,這中間足夠她請教遊氏之後,再決定要不要把事情告訴寧搖碧。
“多謝你了。”趙萼綠抿了抿嘴,輕聲道。
【注1】躪新婦跡:唐代婚俗,就是新娘子進門後走的路,夫家這邊的人(公婆除外)去踩新娘子走過的腳印,用意有兩,一個是怕新娘子進門帶進妖怪邪魔之類的,二個是壓住新娘子的銳氣。詳見森林鹿收集整理的相關資料。
【注2】青廬(百子帳):同出森林鹿分享的資料,在此感謝,這就是個帳篷!描寫是參考了一張敦煌壁畫上,看著是個白色帳篷,所以就寫了藕絲(白色的意思,其實這是裙子料裏提到的,天知道能不能用在帳篷這裏),至於這個青廬具體設在什麽地方……不好意思,作者沒查到,就隨便編造了,特此注明,以免誤導。
【注3】卻扇、合巹:同出森林鹿資料,婚禮過程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