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的辰光過得極快,四房上下都是度日如年,既盼望敏平侯醒來,又盼望他一睡不起,將真相徹底掩埋,然而敏平侯終究在第三天的黃昏,和著漫天似血殘霞睜開了眼睛。
當時恰好陪在榻前的是嫡長子卓芳純。
卓芳禮接到消息趕到時,正好看到卓芳純神色複雜的從內室出來,看著卓芳純的神色,卓芳禮正要向裏走的步伐都僵住了,兄弟兩個對望了一眼,卓芳禮索性站住,試探的叫道:“大哥?”
卓芳純沉默的看了看他,才道:“父親在裏麵,他要見你。”
“……”卓芳禮本來心急火燎的步伐忽然就像是被地上粘住了,怎麽也提不起來。
卓芳純看著他,慢慢的道:“父親如今精神不好,你不要叫他久等。”
見卓芳禮忽然勉強舉步,卻仿佛腿裏灌了千鈞,卓芳純嘴唇動了動,到底道,“我問了父親為何昏迷。”
“但父親什麽都沒告訴我,他隻要見你……你去罷。”卓芳純疲憊的看了看弟弟,淡漠的叮囑,“好好回話,我看父親是要見完你才能安心的,我過會再讓胡老太醫進去。”
內室中已經點了一盞燈,燈火熹微,並不明亮,因為正值暑時,雖然屋角兩口缸裏裝滿了刻意融化到一半才擱進來的冰水,免得過冷過熱,於敏平侯病體不宜,但被蒼黃的燈火一映,倒是平添了三分躁意。
卓芳禮蹣跚著進了內室,卻見華帳半卷,帳子下敏平侯麵外而臥,額上搭著藥帕,榻邊海棠式小香幾上放著喝了一大半的藥碗,碗底還有少許藥汁,烏黑發亮,散發出濃鬱的藥味,充斥室內。
晦明的燈火下,敏平侯的眼睛明亮而平靜,神色卻是無悲無喜。
卓芳禮與他對視了數息,便支撐不住的別開,他撩起袍子,挪到榻前跪下,低聲道:“父親!我……”他想了半天,卻不知道怎麽開口,索性住了嘴,隻沉默的跪著。
敏平侯慢慢合上眼,半晌,卓芳禮甚至以為他睡著了,不想沙啞的聲音卻響了起來:“二娘和小七娘進宮的事情,再說一遍與我聽,你大哥說的不夠仔細。”
“是。”卓芳禮覺得有些發幹,他舔了舔嘴唇,同樣啞著嗓子道,“就是父親……出事之後不久,宮裏的徐公公忽然登了門……”
他詳細說完,猶豫了下,才道,“事情是小七娘經曆的……”
“我如今沒精神再聽一遍了。”敏平侯吃力的搖了搖頭,道,“我知道了……你去叫你大哥來。”
卓芳禮心下一慌,哀求的道:“父親?”
敏平侯重複:“叫你大哥進來,再把二郎、三郎、五郎也喚來,我有話說!”
“……父親,胡老太醫與許院判都說,隻要父親如今醒了來,便無……便無性命之憂!”卓芳禮艱難的思索著措辭,惶惶道,“能不能……能不能等七娘出閣……不……父親,事情是我一個人做的,與三郎、八郎、七娘都……”
“我要立世子,不叫他們來,就你一個人在這裏?”敏平侯淡然的道,“孫輩都不要叫來了,我如今也沒精神看他們。”
卓芳禮吃了一驚,怔怔的看著他。
敏平侯嘿然:“如今聖心與後意已經清楚分明,你還怕什麽?怎麽你有憐子恤女之心,難道我為了報你前番言語之恨,就喪心病狂到了連滿門子孫都不顧了?”
他疲倦的道,“快點去罷,對了,叫丹古來,文治之便是未死,如今也是寫不得什麽了……讓丹古代擬表書……最好明日就讓你大哥交上去……你不要再多話,我撐不了多久!”
除了兩個女兒外,五子齊聚內室,卓芳涯短短兩日之間蒼老憔悴了許多,看到敏平侯已醒,他頓時眼睛一亮:“父親!”
卓芳涯喜不自禁的前行幾步,跪到榻邊,“是誰將父親氣成這樣子的?可是四哥與四房的侄兒侄女?父親……”
“你做的好事!”在眾人過來之前,胡老套醫抓緊辰光為敏平侯重新把了脈,廚房裏也進了一碗老參雞湯,敏平侯喝了大半碗,如今精神恢複了些,隻淡淡掃了眼幼子,就讓卓芳涯如墜冰窖,僵跪榻前動也不敢動了。
敏平侯這一句話,卓芳純明顯一愣,下意識的看了眼卓芳禮,目中露出一絲歉意。
卓孝理與卓孝文亦鬆了口氣。
敏平侯醒了,是非公斷自有他來處置,而二房、三房也不用繼續夾在兩邊為難,他們當然感到放心。
卓芳純忙道:“請父親息怒,父親如今方才醒來,不易動怒!”又道,“父親欲召集我等前來,未知有何吩咐?還請父親如今以保重為上!”
敏平侯淡淡一句算是解釋了之前自己怒極攻心的緣故,跟著也不多言,直接道:“此番我病倒,雖為逆子所氣,然而究竟上了年紀,不同以往,恐無餘力再擔要事,所以打算與你們商議下世子的人選。”
卓芳純一驚,道:“父親如今老當益壯……”
“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敏平侯淡淡的打斷了他的話,道,“再說雍城侯之子如今年未加冠都已經正式冊了世子好幾年了,咱們家已經拖得夠久了的。”
卓芳純還要再勸,敏平侯一皺眉:“我又還沒說要立你,你急成這樣做什麽?”
卓芳純聞言大是羞愧,麵紅耳赤的退了下去不敢說話了。
見氣氛尷尬,卓芳禮又沒有出來說話的意思,庶次子卓孝理隻得硬著頭皮圓場道:“請父親示下!”
“自來元配嫡長子為尊,我有意立大郎為世子,你們覺著如何?”敏平侯此話一出,除了卓芳禮以外之人都是一愣。
按著規矩是該立卓芳純的,問題是卓芳純膝下子孫稀少,唯一活到年長的庶子二郎卓知義成婚已經好幾年了,三郎卓昭質的雙生子都六歲,他卻至今無所出,既無嫡子,又無親孫,卓芳純根本就不指望世子的位置臨到自己,不過是不忿沈氏得意,加上當年大夫人周氏被沈氏弄沒了嫡子,深仇大恨不報心中意難平,這才一路和沈氏鬥到了現在罷了。
實際上照卓家人自己來看,將來的世子之位,必在卓芳禮與卓芳涯之間,前者在兄弟中間算是子孫興旺的,兩嫡子兩嫡女,還有兩個活潑伶俐的嫡孫,而且卓昭粹還是孫輩中唯一得到敏平侯親自指點栽培的晚輩,雖然敏平侯每每嫌棄卓昭粹不如沈丹古敏捷,但終究是一直親自過問其功課的,再加上卓昭節被許給了雍城侯世子,有紀陽長公主幫著說話,卓芳禮繼承爵位的可能絕對不小。
至於說卓芳涯,那自然是因為沈氏沒有不為親生兒子謀算的,他的胞妹卓芳甸與延昌郡王一派的諸家大部分小娘子、尤其與延昌郡王妃都十分的要好,總也是個助力,何況敏平侯對幼子的過問也確實比諸子都多,最重要的是,被敏平侯苦心栽培、耗費心血遠勝嫡親子孫的沈丹古,乃是沈氏侄孫,還是靠著沈氏才能夠寄居卓家的。
怎麽看,世子之位,也輪不到卓芳純。
想起之前敏平侯那句“我又還沒說要立你”,卓芳純更是陣陣的發懵,愣過之後,忙道:“父親,我福薄,嫡子甚至未能落地,二郎雖然還算懂事聽話,但資質平庸,而且他……他也是至今無子,這世子之位恐怕難以擔當,不如……不如父親立四弟如何?”
卓芳純在卓知義成婚數年無所出後就不指望世子之位落到自己頭上來了,在這一點上他其實不是很怨懟敏平侯,畢竟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自己子嗣福分單薄,這把年紀連個孫兒也無,去爭爵位實在說不過去,他更恨沈氏,當年沈氏設計弄掉了大夫人的男胎,無非是為了這個位置的考慮,若早知道如此,卓芳純情願早早立誓不爭這個世子的位置,總好過如今膝下淒涼冷清。
這一次因為敏平侯順著聖意,將自己被氣暈的真相歸結於幼子卓芳涯,自以為錯怪了胞弟的卓芳純心頭內疚,更加不想和弟弟爭位,他這番話,倒是真心實意的。
敏平侯沒有理他,而是問次子:“你看呢?”
卓孝理恭敬而小心翼翼的道:“孩兒一切都聽父親的。”
他這麽說了,三子卓孝文自然也是如此,反正有三個嫡子在,嫡子全沒了還有四房的兩個嫡孫並嫡曾孫在呢,總歸輪不到他們的,卻又何必多什麽嘴,他們最慶幸的就是這件事情由敏平侯提了出來,那麽一句聽父親的就可以解決所有的事兒了,不然敏平侯這次當真沒醒過來,大房、四房與沈氏、五房爭起這世子之位,他們夾在中間才更叫頭疼。
問到卓芳禮這裏,卓芳禮卻道:“孩兒以為父親所言甚是,大哥既為元配嫡長子,按製,自該繼承爵位。”他心裏清楚得很,若是之前也許這個世子之位還有機會落到自己頭上來,但這一次是他領著子女氣病了敏平侯,雖然是因禍得福,怎麽說也傷了父子情份了,敏平侯為了合家上下不能不識這個大體,順著局勢把責任推給了卓芳涯,但這並不代表著這口氣他就咽得下去。
即使從前有過立卓芳禮的心,經此一事也定然打消了。
不過卓芳純乃是卓芳禮的胞兄,兩兄弟自生母梁氏去後,長年和沈氏母子爭鬥,彼此扶持,多年同仇敵愾下來,早就消弭了這點兒嫉妒之心,卓芳禮是非常讚成立卓芳純的。
敏平侯沒說什麽,繼續問卓芳涯,卓芳涯自是不忿:“孩兒覺得大哥說的對,大哥膝下隻有一個庶子,至今無孫,二郎現下成婚都多少年了?後院裏妾室也納了好幾個,連個女兒也無,若立了大哥,將來爵位又傳給誰?”
卓芳禮對敏平侯愧疚、對卓芳純愧疚,對這個五弟,那是怎麽欺負都是一點不愧疚的,因為現在敏平侯所提的人是卓芳純,卓芳純自己不便多說,卓芳禮遂淡淡的道:“五弟說的仿佛自己膝下有兒有孫一樣。”
卓芳涯一噎,隨即道:“花氏已有男胎。”
“那也不過是一個庶子,且還未落地,更不要提長成。”卓芳禮冷冷的道,“二郎怎麽說也長大成人,看得出來品性敦厚、孝順懂事。”
“四哥的意思是說我的孩兒不能落地還是不能長成?!或是長大後不好?”卓芳涯哪裏聽不出來他話裏的意思,頓時大怒,一骨碌從榻前站了起來,就要與卓芳禮理論到底。
卓芳純立刻出來阻止:“都閉嘴!父親跟前,你們誰再喧嘩一個字試試!”
卓芳禮自要給胞兄麵子,卓芳涯吃了虧,自要不依不饒,不想敏平侯雙眼一瞪,冷冷的道:“你失德忤逆、寵妾滅妻之事已經上達天聽,連累你母親都被上諭申飭,難道也敢覬覦這爵位?”
“……孩兒不敢!”卓芳涯畏父如虎,臉色頓時一變,忙又跪倒!
敏平侯也不看他,隻淡淡的道:“既然二郎、三郎、四郎都同意,那就等丹古來罷,等他來了擬表,我如今沒精神細看,你們看過了沒有什麽問題,明日二郎陪大郎入朝,代我呈表。”
敏平侯說了這話,也不再聽五個兒子說什麽,自顧自的叫人端藥來喝——這就是一錘定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