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暑時曝曬了幾個時辰、又正值日頭最烈時候的青磚熾熱得猶如滾油,卓昭節甚至能聽見自己一跪下去時裙裾觸及磚麵似有受熱迅速卷曲的嘶聲,待跪得實了,灼燒的感覺隔著薄如肌膚的一層越羅直接燙得她一個哆嗦——沈丹古人已進屋,然而悄無聲息的站在開了發絲那麽細的窗縫裏,看得分明,任誰都要說一句嬌生慣養的小七娘臉色在瞬間轉為慘白,身形微晃,似要下意識的跳起來,但轉瞬之間,她居然硬生生的忍住了。
沈丹古又看了片刻,灼目的陽光下,姿容清麗秀美的少女筆挺得跪在青磚地上,身後兩個使女皆跪得搖搖晃晃、齜牙咧嘴,而她們公認嬌氣任性的主人,卻仿佛身下跪的不是滾燙得觸手就能叫精心保養的嬌嫩肌膚立刻燎起一串水泡的地磚,而是柔軟適宜的氍毹,卓昭節的腰挺得筆直,儀態端莊,頭卻微微低下,以示恭敬,這樣的姿勢仿佛是刻意沐浴在驕陽之中,雖然汗如雨下,卻不顯狼狽,反而有一種難以描繪的倔強與堅韌,奪人眼目。
沈丹古還是頭一次看到這個一直被長輩兄姐捧著慣著的小娘子發狠,這一刻的卓昭節讓他想起了自己的經曆,之前還在隴右沈家時,一心想捧殺天資卓絕的庶子的嫡母李氏在吃穿用度上不遺餘力的抬高著他,給予的優渥遠遠勝過了嫡子甚至是沈獲,李氏這麽做,或許是希望沈丹古成為沈仲永,在千依百順的寵愛裏荒廢成庸人。
隻是沈丹古天性.好學,憑李氏怎麽派人引誘哄勸,他都不喜嬉鬧玩樂,一心向學,捧殺這招既然不好用了,李氏索性另換他法。父親沈獲原本就有些懼內,當初一次酒宴偶然讓沈丹古的生母作陪,因為實在喜歡那個蜀地來的秀美女子,悄悄在外買了宅子安置,兩三個月才去一回,但即使小心翼翼,沈丹古不到兩歲時到底被李氏發現,沈獲私下裏幾乎給李氏跪下,才讓事情平息,但此後再也不敢為他們母子說一句話。
哪怕是沈丹古的生母死得莫名其妙……
所以李氏忽然對沈丹古好時,沈獲喜得無以形容,幾乎一天對沈丹古說十遍“汝將來當好生孝敬汝母”,後來他被上上下下的人指責忤逆不孝、不敬嫡兄時,沈獲才如夢初醒,可即使這樣他也不敢與李氏相爭,隻能托了姑姑沈氏,把沈丹古接到長安,即使寄人籬下,總也是條生路。
他到卓家時還不到十歲。
那樣懵懵懂懂的年紀,從隴右到長安,隻一駕簡陋的馬車,三兩老仆,對他談不上怠慢也談不上殷勤,一路風塵勞累可想而知,還有那離開充斥著算計但也是最熟悉的沈家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去的惶恐與失落,他記得自己到長安時正值冬日,沈氏倉促之間為他安排的屋子沒有炭火,整個屋子仿佛是一座冰窖,水才倒進硯台裏就結了冰,被撥給他的老仆去尋炭,沒見到大夫人的麵就被其他下人罵了回去,聽了老仆的抱怨,沈丹古才知道,自己這個姑祖母的事情,雖然她到底嫁成了心心念念的表哥敏平侯,可在卓家到底也算不上得意。
敏平侯的元配子女視沈氏並其所出子女如仇讎,他這個沈家人,當然也被看成了沈氏一夥的,當家的大夫人不在乎一點炭火,本質上也不是刻薄的人,但被沈氏算計沒了嫡子的大夫人很樂意看到一個沈家人過得不好,那時候沈氏已經受了皇後的申飭,不敢逼著大夫人交出管家權,再憐惜沈丹古,也不過是私下裏給他銀錢去買,但大房、四房的郎君、娘子仍舊會主動上門尋釁……
沈氏不敢叫人說她故意苛待元配子孫,偏幫著自己的侄孫,也隻能私下裏勸他忍耐著。
這樣的環境裏,即使想不忍又能怎麽樣呢?
忍得久了,已成習慣。
之前李家兄弟遞來的那碟梅子又算什麽?他受過比這更甚的難堪,多得已經懶得去記去想。
卓家上下都嫉妒敏平侯對他的另眼看待,隻是卻無人想到若非天資卓絕還要勤奮肯學,又乖巧懂事知恩圖報——總而言之有栽培的價值,一個外人又怎麽入得了膝下子孫成群的敏平侯的眼?
沈丹古想起無數個寒夜暑天裏全神貫注的苦讀,多年來任憑卓家子孫欺壓謾罵的沉默以對,這樣做一個沉默溫和的士子久了,他甚至很難想起來自己真正的性情是什麽?又或者索性就是現在這樣子?
總而言之他維持著這樣的姿態太久,已經疲憊於再去多想倘若沒有到卓家自己如今會是什麽性情。
回想從前李氏意圖捧殺他時衣錦玉食的生涯,離開隴右時乳母追上來拉車馬車大苦:“郎君年幼,素來嬌養,怎麽受得了這一路顛簸的風塵之苦?!怎麽受得了寄人籬下的委屈?!怎麽受得了……”乳母沒有哭完就被有眼色的下人拖了下去……
那時候他在馬車裏本就不知所措,被乳母一哭,弄得亦是淚落紛紛,抓著車簾求了許久守門的下人,想回府裏去求父親沈獲,準許他將乳母帶上——但最後他被老仆強行抱上馬車,在轆轤聲裏把沈府巍峨的大門拋棄在了身後,即使他竭力趴在車窗上朝著沈府大聲嘶喊哀求著,祈望父親就在門後可以聽見,但一直到沈府再也望不見了,到底也沒有得到回應與憐憫。
那時候沈丹古也很懷疑自己是不是能夠承受得住往後的風霜,在到長安的路上他不是沒想過索性死在路中,是不是嫡母會因此受到詬罵,是不是父親會因此懊悔?他想過拿自己的命去報複,想過書上讀的“士可殺,不可辱”,用自己的命去洗刷嫡母的詆毀。
但他最終還是活著到了長安,又熬過了寄人籬下的種種苦痛心酸,原來一死終究沒有想的那麽雲淡風輕,畢竟他還沒有到一了百了的無牽無掛,歸根到底,他還是不甘心的。
到這兩年他才漸漸明白過來,原來乳母說錯了,從前嬌生慣養過,並不意味著就吃不得苦,實際上命中注定的苦,不是不想承受就可以免除的,人隻要還活著,總歸逃不掉,即使死了,又有誰知道一定不必償還了呢?
到這兩年他最後悔的,就是那一次他不該乞求帶上乳母,本來乳母那麽一哭,過後必然要被李氏責罰,他那麽舍不得……以嫡母對他的憎恨,他越是舍不得的東西,嫡母越是要毀給他看,他不敢想象乳母的下場……
一隻雀兒唧唧喳喳的從庭中飛過,不算響亮的鳴聲驚醒了怔怔出神的沈丹古,他這才醒悟過來自己方才實在是想的太多了。
察覺到這一點,沈丹古不禁自失一笑,心道:我以為自己這些年來忍耐已成習慣,不想到底還是意難平,不然不會因為外頭小七娘這麽一跪,就這樣的思緒萬千。
他心誌本就堅定,否則當初小小年紀,李氏那麽用盡手段的引他學壞也不至於不能成功,隻能轉而改成了汙蔑,經曆磨難,更加堅韌,雖然察覺到多年來種種情緒的強自壓抑並非就此消磨,而是積累胸中醞釀澎湃,等待著發作的辰光,然也不感到驚訝和擔憂,頃刻之間,他就將這腔複雜難言的心緒壓了下去,重新恢複了心平氣和之態。
沈丹古複看了一眼卓昭節,見她雙額的汗水一路匯聚到下頷,點點滴滴的卻不能濡.濕裙裾,是因為一滴落下,旋即被驕陽蒸騰幹了,可卓昭節仍舊跪得穩穩的,不忘記維持住了大家閨秀的儀態,心意之誠,可見一斑。
這小娘子雖然垂了頭,可如今心裏的那份祈望與忐忑、歉疚與不安仍舊是一眼可以看穿,這樣的單純與天真,讓沈丹古才壓下的紛亂雜念,又紛紛而至,他禁不住手下微微用力,磕上窗。
關窗的聲音讓卓昭節一驚,下意識的抬起頭,卻見眼前門窗緊閉如舊,也不知道剛才是敏平侯從窗中看見了自己,還是沈丹古?還是聽差了?
日頭太烈,觸目之處一片的堂堂皇皇,耳中似乎也有了嗡嗡的不知來處的鳴聲,她被曬得微微暈眩,這種時候看差聽差也不是不可能。
卓昭節下意識的咬唇,卻發現嘴唇幹涸得分不開——也罷,即使是祖父看見了又把窗關了,他還是在不高興,那就多跪會讓他出氣罷。
這麽想著,她又努力跪好。
屋中沈丹古也被關窗發出的聲音所驚,他看著自己手撫的窗欞,有些懊惱,為自己的沉不住氣。
也許是此刻的小七娘不隻讓他想起了自己的經曆……更多的是一種惆悵與悲哀。
同樣得罪了長輩,這小娘子隻要在這裏長跪請罪,敏平侯總歸有原諒她的時候,而他甚至不必明著得罪嫡母,隻是存在威脅到了嫡兄,便再沒有留在沈家的機會。
敏平侯待他再好,他終究都不姓卓。
被驅逐出本族的痛苦,猶如剝肉剔骨,非是真正光風霽月的人,隻可掩飾,不能痊愈。
沈丹古發了片刻的呆,隔著窗望著卓昭節跪下的方向,心道:“好吧,你這懵懂的小娘子,福分確實太好,原本君侯有意磨一磨你的性.子,今日是要給你大苦頭吃的,但誰叫你如今跪這麽會,叫我總是想起不愉快的往事?為了我自己不再受那些回憶的折磨,我幫你一次。”
他無聲無息移步到不遠處的書案前,書案上文房四寶羅列整齊,若卓昭節方才在門口張望過,就知道他所謂“功課還沒寫完”不過是謊話,因為書案上雖然整潔,但鎮紙下卻壓了一疊厚厚的紙張,上麵墨跡淋漓,早已幹涸。
若是隻寫到一半,人先離開片刻,,案上又怎麽會已經收拾好了?
沈丹古拿起功課,整理衣冠,緩步走到內室門前,低聲道:“君侯。”
上上下下都說正在小睡的敏平侯立刻回答了他:“嗯?”
“君侯交代的功課業已寫好,現在拿來給君侯看嗎?”沈丹古輕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