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一句,卓昭節臉色一變,被寧搖碧握著的手就是一抖,寧搖碧立刻察覺到了,微一用力,低聲道:“無妨。”
他對門口打簾子的使女微微一點頭,那使女會意,揚聲對裏道:“殿下,小世子與小世子婦來了。”
使女話音未落,屋中霎時一片死寂!
跟著卻是紀陽長公主的聲音,像是根本就沒聽到之前那女子的話,歡喜道:“九郎來了?快快進來!”
寧搖碧攜著卓昭節的手進了門,轉過包金嵌寶納福迎祥的琉璃落地屏,內中是極寬闊的明堂,因是春日,鋪地的是淺淡顏色的群青底纏枝葡萄紋對鹿氍毹,堂上一身盛裝華服的紀陽長公主原本應是懶洋洋的斜靠榻上,由兩個小使女跪在榻邊輕輕捶著腿,聞聽心愛的小孫兒來了,正急急甩開小使女,翻身坐起。
長公主身後立著八折三多九如圖的紫檀木雲母立屏,榻邊設著梅花樣式的小香幾,幾上一隻形式古樸的狻猊小爐,狻猊口中正嫋嫋吐著青煙,室中彌漫著名貴的龍涎香氣,榻前置一矮案,上頭水晶盆、琉璃碗,內盛時果糕點,另有一隻拂林風情的銀壺,裝著時飲,兩名彩衣使女跪在案前預備伺候。
往下的席位上,此刻已經熙熙攘攘,大抵都滿了人——理所當然的,眾人的臉色都不太好看,這從他們跟前的點心已經幾乎不存可以看出來,祈國公府的這些人怕是等了至少一個多時辰了,不說這多麽失禮,這麽一大家子也不是誰都沒什麽事情,可以從大清早的坐到現在悠閑的等新婦敬茶,原本以為過個場就能重新回去,有幾人甚至早飯用的少了,如今隻能靠長公主這兒幾塊點心充饑,這樣還能對新人有個好臉色那就怪了。
若非為了長公主也在等著,這些人早就氣得踹翻了幾案甩手而去!
看到寧搖碧進來,就有一個華服婦人微微笑著道:“九郎可來了,你這孩子,方才咱們還道你們今兒先直接進宮去謝恩,再到母親這兒來呢!”
聽她語氣,這應該就是祈國公夫人歐氏了,卓昭節忍不住看了她一眼,正想著果然歐氏忌憚寧搖碧在紀陽長公主跟前得寵,他一來,什麽還沒說呢,這歐氏就先忙不迭的解釋了起來——不想寧搖碧連眼角都沒掃過歐氏,直接拉著她繞過下首諸人,過了長公主跟前的矮案,笑著道:“祖母,今兒個叫祖母久等了。”
他這句話,叫卓昭節麵上紅暈更甚,也不敢去看四周人的臉色,頭幾乎要低到地上去,隻是她尷尬,歐氏卻更尷尬,當著長公主的麵也不敢流露出來對寧搖碧不滿,隻得就這麽住了聲,心中恨得幾欲滴血!
紀陽長公主也沒有幫媳婦解圍的意思,愛憐的拉了寧搖碧在自己身邊坐下,笑著道:“這樣的小事有什麽打緊?本宮方才還在尋思呢,是不是打發人進宮去和十一郎說一聲,讓你們明兒個再過去,到底你昨兒個從黃昏起就沒歇過,今兒起遲了也是應該。”
這話裏的意思,就是不但不計較寧搖碧和卓昭節今日來遲,接下來進宮謝恩,長公主也會幫著把場子圓過去,長公主偏心到這地步,又公然說了出來,用意自然是各人心照不宣,下首一個穿鵝黃地對鳥菱紋交領窄袖上襦,係杏子紅羅裙,梳著墮馬髻的女子臉色一變,忙起身道:“方才是孫女多嘴了,隻惦記著與九弟妹見麵,倒是忘記了九弟妹昨日……”
“羅嗦,本世子與祖母說話,準你插嘴了麽?”卓昭節聽出這女子正是之前在院子裏聽見的那把好嗓子,聽她的稱呼應該是寧搖碧的堂姐,雍城侯子嗣單薄,膝下僅得寧搖碧一子,但祈國公卻子嗣昌盛,膝下連嫡帶庶的足足有十個子女,其中四嫡六庶,嫡出的恰好二嫡女二嫡子,如今這女子說話聲音雖然甘甜悅耳,但看著年歲卻不小了,約近三旬,聽她在祈國公和歐氏之前說話也自在,算著料想就是大娘寧瑞澄了。
隻是寧家兩房之間果然是勢同水火,這寧瑞澄主動出來賠禮,寧搖碧卻連她話都不讓說完,臉一沉開口就沒好話,聽他語氣,儼然就是在嗬斥不懂規矩的下人,寧瑞澄也是嬌生慣養長大的國公府娘子,還是嫡長女,聞言氣得人都微微哆嗦了起來,卓昭節正目瞪口呆,心想難道自己茶還沒敬,人就要鬧散了嗎?
沒想到紀陽長公主聞言蹙著眉跟著掃了一眼寧瑞梧——寧瑞澄居然乖乖兒的重新端坐了下去,仿佛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
而紀陽長公主寬容的笑了笑,提都沒提寧搖碧當著自己麵嗬斥堂姐的事情,仿佛這樣的事情早就是理所當然一樣的了,愛憐的對寧搖碧道:“既然來了就把茶先敬了罷,定定心心的歇一歇再進宮,不要累著了,左右也沒有什麽十萬火急的事情,犯不著叫你辛苦什麽。”
跟著就吩咐下首垂手侍立的一名錦衣男子:“龐綏,你打發人進宮一回,告訴十一郎與皇後,就說本宮想與他們多說會話,他們會遲些進宮謝恩。”
那男子微一拱手,道:“是!”跟著腳步如風的出去了。
長公主吩咐了,當下就有人在榻邊鋪上錦墊,卓昭節暗鬆了口氣,果然長公主偏心寧搖碧,自己跟著得福——她忙與寧搖碧一起跪倒在墊子上,有使女早就沏好了茶水,端送上來,卓昭節接過,穩穩的平舉過頭,遞與紀陽長公主,恭敬道:“請祖母用茶!”
“乖。”紀陽長公主愛屋及烏,刻意給足寧搖碧麵子,立刻接過茶水,呷了一口,就勢放在身邊的小幾上,微笑著令人從屏風後取出早已備好的見麵禮,卻是一對五彩翡翠如意,如意頭上雕琢著柿子與萬字圖案,合起來正是“萬事如意”,是極好的彩頭,卓昭節忙磕頭謝恩,長公主和藹的叮囑道,“好生照拂好本宮的九郎,本宮自會護著你。”
卓昭節依著出閣之前母親的叮囑,恭敬道:“侍奉夫君,本是人媳本份,孫媳不敢有違!”
紀陽長公主微微點頭,卓昭節用了些力才接住這對如意,待起身後,冒姑立刻小心翼翼的接了過去,雖然如意沉重,拿著須得小心翼翼,但冒姑眼中卻十分的喜悅——即使以公侯之家的門第來看,這樣的見麵禮也是極豐厚了的,不管紀陽長公主是看在了寧搖碧的麵子,還是出於對卓昭節的滿意,總而言之,有長公主給的這份體麵,以及她的允諾,卓昭節今兒個遲到的事情算是由長公主親自揭過了。
依之前寧瑞梧被長公主一個眼色就弄得噤了聲,連怨色也不敢顯,而祈國公和歐氏皆在當場,卻不敢為女兒說一個字來看,長公主在寧家的積威,遠非敏平侯在卓家的積威可比。
本來寧搖碧如今就極疼卓昭節,再加上長公主的態度,料想卓昭節往後在夫家的日子會過的不錯,冒姑想到此處,自是心中歡喜。
長公主喝了茶,接下來便該拜見祈國公夫婦了,不想寧搖碧根本就沒有動身的意思,拉著卓昭節一起在長公主身邊的榻上坐下,笑著道:“祖母方才叮囑昭節的話可不對,孫兒可是堂堂男子,自該侍奉祖母、庇護妻子,怎麽能躲在昭節身後呢?”
紀陽長公主對他一向就縱容,寧可自己沒臉也要給孫兒體麵的,這個時候自然不會因為孫兒直言自己不對而生氣,笑罵道:“沒良心的九郎,本宮說的照拂,乃是指伺候你日夜起居,這難道不是為人婦者應該做的嗎?”
卓昭節忙道:“祖母所言極是。”
“祖母自是疼愛孫兒的。”寧搖碧笑吟吟的道,“隻是夫妻一體,昭節如今嫁與孫兒為婦,與孫兒便儼然一個人了,祖母心疼孫兒,也要一樣心疼昭節才是。”
紀陽長公主什麽都依他,點頭道:“九郎既然這麽說,本宮往後自然也會護著你媳婦。”
又說了幾句,下首祈國公麵無表情,眼中的怒火卻幾欲噴出,紀陽長公主又被身邊使女推了幾回,這才輕哼了一聲,和顏悅色的對寧搖碧道:“好孩子,與你媳婦去見過你大伯他們罷。”
寧搖碧這才瞥了眼祈國公等人,慢條斯理的道:“祖母有命,孫兒自是聽從。”
這話說的,擺明了他根本就不想與大房這邊見禮,不過是因為長公主開了口,這才不得已而為之。
祈國公終於按捺不住,冷冷的道:“母親,侄兒既然不願與侄媳給兒子等人敬茶,兒子也不是非要喝這口茶不可!”
卓昭節屏息凝神,就聽紀陽長公主眼皮也不抬的道:“是不是本宮一日不死,就一日過不上安生的日子?”
她這話說得極重,祈國公到底是怕幾分生母的,之前的怒意就是一窒,放軟了語氣道:“兒子不敢,母親玉體素來安康,青春仍在,又何出此言?兒子求母親收回此言!”
紀陽長公主嗤笑了一聲,道:“本宮年歲已長,如今不過是過一天算一天,雖然托體先帝,稱一句金枝玉葉,然而早年以來,因著種種緣故,本宮就沒過過幾天舒心的日子,難得九郎打小承歡膝下,也就是看到他最使本宮開心,怎麽你們連這個也容不下嗎?”
祈國公頓了數息,才道:“兒子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麽意思?”紀陽長公主冷冷的道,“你堂堂一個國公,也是一把年紀的人了,對子侄晚輩縱容點兒又怎麽了?這是你侄子,又不是你兒子!要你來管頭管腳?再說你自己也是做人兒子的人,你有什麽都聽本宮的嗎?”
“兒子知過。”祈國公顯然早知紀陽長公主的性情,話到了這兒,索性一個字也不分辯,直接離席伏地請罪,長公主還沒發作完,拍著榻沿罵道:“本宮知道你們在想些什麽!無非是本宮偏心!是也不是?!”
堂上之人不分主仆皆是大氣也不敢出,惟有寧搖碧神色自若,甚至還有閑心慢條斯理的剝了一個窖藏到現在的柑橘,一分兩半,細細的擇去橘絡,一半給紀陽長公主,一般給卓昭節——卓昭節頭一次見著紀陽長公主發火,噤不敢言,被寧搖碧握了下手才下意識的抓住橘瓣,簡直不知道自己這會該是什麽心情……
隻聽長公主無視了他們這邊的小動作,繼續罵道:“本宮就是偏心又如何?本宮大半輩子兢兢業業的過了,如今就剩這麽幾年辰光,想寵個晚輩,想護個孫兒,你們也要來不服?!口口聲聲的私下裏議論本宮偏愛九郎,真當本宮不知道?!自己沒能耐得長輩的歡心,也見不得長輩寵愛討喜的好孩子!也虧你們有這個臉議論!有這個臉嫉妒!你們就公平?你們就能把一碗水端得平?!身為本宮的長子,不思為本宮分憂,成天淨會給本宮找事,惹本宮生氣,這就是你的為人子之道?又憑什麽叫本宮像疼戡郎和九郎一樣來疼你們?!”
……卓昭節凝視著手裏的橘瓣數息,以極敬佩的目光看了眼長公主,做長輩的偏心,本是尋常,到底膝下子女成群之後,想要一碗水端平哪裏有那麽容易?可大抵做長輩的即使格外喜歡一兩個晚輩,總也要遮掩遮掩,或者是尋個理由,總歸不便公然說嘴的。
似長公主這樣光明正大的偏心,而且理直氣壯無比,甚至還反過來將不滿她偏心的人痛罵不已的長輩,卓昭節心想:這滿天下大約也就這麽一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