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一直到了傍晚,紀陽長公主府那邊才傳了消息過來,過程如何不知,但尤氏、呂氏自這一日起在雍城侯府裏再也沒有見過,究竟去了什麽地方還是怎麽了,這就很難說了。
至於祈國公府——祈國公夫人再次“病倒”,現下家事完全交給了十娘子寧嫻容,甚至紀陽長公主為了給孫女撐腰,還把身邊兩個老嬤嬤撥到了寧嫻容身邊給她掌眼,有這兩個從宮裏陪嫁出來的老嬤嬤在,又有長公主之命,寧嫻容不說從此大權獨攬、徹底架空了歐氏,但也足以給歐氏添盡堵了。
而歐氏這麽一病,當然再也難以拘住、也沒理由拘住寧瑞婉,長公主親自發了話,讓寧瑞婉即刻回許家去,甚至告訴她往後沒事就不要總是回娘家來了,當以侍奉公婆丈夫為要,這顯然是看穿了、或者就是這麽疑心寧瑞婉幫著歐氏設套企圖謀害雍城侯。
此外寧世忠也得了長公主的處置——這位大總管據說是被打發到鄉下去安置,隻不過究竟是怎麽個安置法,那大概隻有長公主身邊那些凶神惡煞的侍衛才知道了。
卓昭節聽了這些消息後,盤算了下,就吩咐阿杏研墨,三言兩語把事情經過寫了,跟著又打發了阿杏,不許人在旁,接下去細細的寫了足足三大頁紙,巨細無遺的講述了這幾日的經曆,又補了兩張訴說相思之情,跟著想想,忍不住又寫了一點……
如此,最後足足寫了十幾張紙,俱是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估計寧搖碧拿到後,看也要看上半天。
寫完後,她看了又看、檢查了又檢查,少不得塗塗改改,末了自己再謄寫一遍,這謄寫中自然又忍不住要加上幾句嬌嗔的話兒……這麽好半晌,她才晾幹信箋上的墨跡,小心翼翼的封好,喚進阿杏:“叫人把信快馬送到翠微山去。”
阿杏拿信在手裏一掂量,就知道卓昭節這麽半晌在屋子裏做什麽了,不禁抿嘴一笑,道:“是!”
第二日,卓昭節照例聽下人挨個進來請示事情,才把這一日的事務分下去,外頭人進去稟告:“世子婦,晉王小郡主過來了。”
“我去迎一迎。”卓昭節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群青色連雲紋暗花緞窄袖上襦,墨綠地折枝花卉紋錦繡半臂,腰上束著五彩宮絛,下拖著月白地八寶纏枝蓮紋織金留仙裙,又扶了下回心髻側的一對累絲點翠青鸞銜翠珠步搖,道。
她帶著人到了門口,正巧唐千夏指揮著隨從從馬車上挨個的搬下筆墨紙硯來,見卓昭節出來,就在階下向她一點頭,笑著道:“七娘,這可是你的不對,我既然答應了你畫小像的,怎麽你卻一直不去喊我?虧得我自己想了起來,否則豈非失信於人了?難道你嫌我畫的不好,當日隻是敷衍我來著?”
“郡主這話說的,若是連郡主的畫都不好,那整個長安還有能看的畫了嗎?”卓昭節笑著迎下台階去,道,“我這日可不是一直忙著?不然早就請了郡主過來了。”
唐千夏聞言一愣,道:“我隻當你把事情忘記了呢,所以昨兒個打發人提醒你一回,今兒就直接過來了,倒是沒想到你叫事情絆這了……那這會可方便?不然我過兩日你閑了再來?”一麵說一麵就要叫人把才搬下來的東西再裝回去。
“正巧今兒有空。”卓昭節伸手挽住她手臂,笑著道,“隻是郡主怎麽還帶了這些來?我這兒的書房都有的。”
唐千夏認真道:“你不曉得——雖然旁人的筆墨我也不至於用不了,但不是自己用習慣了的東西總歸用著不舒服,隨便畫畫倒也罷了,要想認真畫一幅好畫,到底要帶上平常所用之物的。”
正說著,就見唐千夏帶來的下人彼此吆喝著從馬車後頭卸下來一張紫檀木翹頭案,樣式古樸,隻看那張翹頭案落到青石地麵上濺起來的塵土、發出的悶響,就知何等的沉重。
卓昭節見她如此大動幹戈,暗自咋舌,道:“今日……可真是辛苦郡主了。”
唐千夏滿不在乎的道:“這沒什麽,左右我一年也才給人畫那麽一兩幅小像。”
當下卓昭節叫侯府跟自己出來的下人幫忙,一起把唐千夏帶來的種種東西搬運進去——唐千夏差不多是把她整個書房都搬過來了。
路上,唐千夏問:“你可選好在什麽地方讓我作畫了嗎?”
卓昭節為難的道:“本來是想在府裏的一株鳳凰花樹下的,但如今這許多東西未知搬過去是否方便,所以我想還是就在花廳裏罷?”
“你既然喜歡鳳凰花樹,那就到花樹底下去,左右都在侯府裏,有什麽不方便的?”唐千夏不以為然。
——結果兩人領著一群下人浩浩蕩蕩進了雍城侯府的花園,見著內中儼然荒郊野外的場景,唐千夏半晌都作不得聲,聽卓昭節咳嗽幾聲才醒悟過來,下意識的道:“之前的大總管被寧九發落實在是應該!這……這花園!這花園都成了這個樣子了,他竟然也不知道遣人收拾一下!”
“呃。”卓昭節之前也不是沒有這麽懷疑過,畢竟申驪歌去後,這侯府就隻雍城侯與寧搖碧兩人,這父子兩個,寧搖碧成日裏在外惹是生非、橫行霸道,除了看那株鳳凰花樹,未必有功夫來逛家裏的園子,而雍城侯年輕時候或許是個喜好賞花玩月的雅士,然而娶了申驪歌之後,性情越發的沉鬱,獨自一人,恐怕也不會到這園子裏來。
雍城侯的那些個侍妾雖然會來,但寧世忠自不會沒手段管住那些妾,所以,原本撥與花園修繕的銀錢,本該是極好貪汙的。
但她第一次到這花園裏來時,卻是寧搖碧陪同的,寧搖碧對著這花園如今的模樣,半句責備都沒說,顯然是這花園故意做成了這個樣子。
不過若要這麽與唐千夏解釋,又怕唐千夏再問一句,這園子到底是誰的手筆,這卻是卓昭節也不知道了,所以索性就這麽任唐千夏誤解著,含糊道:“這裏頭的路不大好走,咱們仔細一些。”
唐千夏本來已經很為這花園的荒蕪驚歎了,沒想到路途卻更難走——若非卓昭節眼疾手快扶得及時,她這一路上,至少要摔上三五次。
這麽磕磕絆絆的好容易才到了那養著鳳凰花樹的琉璃房前,身後的下人路上摔了好幾個,甚至有人磕破了額,卓昭節少不得又要安撫安置一番,再指揮沒受傷的人把唐千夏作畫的東西搭起來,儼然是在林下直接弄出個無牆無頂的書房來,又點上一爐桂香。
唐千夏見好歹到了地方,很有些驚魂初定的意思,暗擦一把路上幾次險些摔倒嚇出來的冷汗,先讓人鋪了榻,沏上一壺茶,慢慢喝了半晌定心,這才道:“你要進去那花樹下罷?”
卓昭節在她喝茶時已經進琉璃房裏圍著花樹轉了好幾圈選地方了,聞言點頭:“可以麽?”
“這琉璃暖房在外頭看得清楚得很,你進去好了。”唐千夏放下茶碗,道。
卓昭節就進了去,裏頭早有下人在她選定的位置上鋪好了一塊錦氈,卓昭節跪坐上去,寬大的裙裾將錦氈掩住,從唐千夏這邊來看,便是一個清麗無雙、絕色傾城的女子,笑意盈盈的跪坐在鳳凰花樹下。
此時的鳳凰花樹尚且無花,碧生生的葉,猶如鳳凰的尾羽,張揚在女子的頭頂,樹下的女子,衣飾清淡,不濃豔,不張揚,然而隻憑那未施脂粉的眉眼笑容,就已經足以壓過這世上最最灼目豔麗的花卉。
唐千夏靜靜凝視了她片刻,這才吩咐:“把紙鋪上,研墨。”
這位晉王小郡主,生的就是一副弱不勝衣的模樣,說話也是細聲細氣,整個人好似一朵搖曳風中的山花,似隨時都可能乘風而去——那樣纖細敏感嬌弱的美,似不能承受最輕的撫摩與打擊,有一種觸之即碎的脆弱感。
但她作畫時,卻極為冷靜沉著。
卓昭節跪坐在鳳凰花樹下,透過琉璃暖房看著她,隻見唐千夏一執畫筆,整個人的精氣神都為之一變!
這一刻,原本纖細嬌弱的晉王小郡主,儼然整個人都明媚了起來。
嬌弱的氣質裏,竟帶進了堅韌之意,那種虔敬專心的誠摯,使得她整個人都仿佛在天光下也散發著光芒,隱隱之間,卻是透露出一種山嶽般的堅毅。
“怪道這小郡主能以丹青之技名動長安,隻看她如今作畫,便知道她是愛極了此道。”卓昭節要保持著姿勢讓唐千夏臨摹,心裏卻轉個沒停,暗暗想道,“縱然有天賦,料想她也是花費了許多精力刻苦練習,才有長安人人稱讚的。”
這麽想著,她心裏動了一動,暗道,“真是奇怪,這晉王小郡主,似乎比我還要年長一歲罷?怎麽到現在都沒出閣呢?也沒聽到過什麽風聲……難道當年春宴上的事情影響到現在嗎?這也不太可能罷?”
兩年前卓昭節才回長安的時候,那會唐千夏還與卓芳甸交好,被視為親近與延昌郡王,在義康公主舉行的春日盛宴上,她被卓芳甸拉著去為難過卓昭節,被寧搖碧知道後,坑了一把,甚至讓她與卓芳甸傳出過磨鏡的謠言來,弄得兩人連同身後的家族都極沒麵子。
後來借口養病關起門來躲了好一段辰光,一直到萬人空巷的牡丹花會開始,把人們的注意力都引走了,兩人這才漸漸出來露臉,也就是那次牡丹花會,延昌郡王與真定郡王鬥到後來,很有點圖窮見匕的意思了——由於提前察覺到了聖人與皇後後來公開表示出屬意於真定郡王的端倪,唐千夏在那次花會上就直接以真定郡王一派出麵的。
兩年辰光過去了,卓芳甸因為被卷進了淳於皇後與太子妃打擊延昌郡王一黨的事情,被勒令出家,既是上意讓出家,那自然沒有出閣這一回事了。
而唐千夏……當年那所謂磨鏡的事情雖然一度是滿長安的笑柄,但這兩年下來,時過景遷,事情也都過去了,何況有資格娶唐千夏的這些人家,誰不知道唐千夏是被算計了?
怎麽說也是一位郡主,又才貌雙全,這樣好的小娘子,總不至於無人問津罷?
卓昭節左右無事,既然盯著唐千夏,索性一路想了下去:“要說晉王妃有意為難她,也不太可能,到底唐千夏一個庶女,這郡主的頭銜,還是晉王妃替她求來的,為的是其生母救過晉王妃所出的大郡主……既然如此,晉王妃不說念那侍妾的恩,總也不至於這樣明顯的故意耽擱庶女的青春吧?”
算一算,唐千夏也有十八歲了,這年紀縱然不出閣,那也一定有了人家,而這晉王小郡主,卻是毫無動靜的。
卓昭節正胡思亂想著唐千夏為什麽還不出閣,卻聽人叫了幾次,才醒悟過來,茫然道:“什麽?”
就見阿杏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的站在身側,伸手道:“世子婦快出去看看罷,晉王小郡主已經畫好了。”
卓昭節聞言,立刻把琢磨唐千夏為何至今未嫁的事情拋到了一旁,關心的問:“如何?”
這話是不好當著唐千夏的麵問的,也就是如今阿杏進琉璃暖房來叫她,趁唐千夏聽不到注意不到,先問一問。
阿杏就笑:“婢子就看了一眼,到底怎麽樣,還是要世子婦去看了才好定論。”
聽她的語氣,即使不是神韻俱備,怎麽也不會很差,卓昭節略放了心,暗道:究竟是盛名之下無虛士,不然晉王小郡主這般大的陣仗趕過來,又這麽辛苦把東西搬到這花園,不拘畫得如何,自己也非要裱糊了掛起來或者好生收藏的。
這要是不好……
總歸不美啊!
好在唐千夏料想不至於讓她失望——卓昭節興衝衝的走出琉璃暖房,連招呼都不及與唐千夏打,直奔書案之前,才粗粗看了一眼,不禁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