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瞞祖母,四年前,孫媳正學琵琶時,因彈不好一曲《夕陽簫鼓》,恰逢蘇伯邀孫媳的外祖父,往江南明月湖中的楓島勘察楓潭。”卓昭節語速略快,聲音微微顫抖著道,“不想到了碼頭,才知道九郎也要隨蘇伯前去。當時孫媳難得出門,看九郎所乘樓船廣大,小孩子心性,就沒回府。”
“在明月湖上,孫媳親眼看到了九郎……為侍衛中的內奸算計!”卓昭節低聲道,“當時……孫媳還差點被卷入其中,後來隱約想到……九郎……是父親的獨子!所以……”
見長公主不說話,她張了張嘴,半晌,到底把話說出了口,“到長安後,才曉得祈國公府子嗣昌盛。所以孫媳總是會想到四年前的湖上之夜,九郎若是有失……得到最大好處的……”
她是橫了心,將話挑明了。
“孫媳是個俗人,也沒有光風明月的心懷與胸襟。”卓昭節吐字清冽,道,“孫媳隻曉得嫁雞隨雞這個道理,如今既然嫁了九郎,自然是從九郎這邊來想。倘若祈國公是個慈祥的伯父,就如孫媳的諸位伯父一樣,待九郎也是真心的好,孫媳自然將之當成了伯父看待,也不敢對祈國公府上下有半點無禮。但現下……”
卓昭節垂下眼簾,輕聲而堅定的道,“大房欲害九郎,孫媳豈能坐視?但孫媳幫十娘,也不是全想著用十娘來遮掩什麽,祖母目光如炬,孫媳做什麽,能瞞過祖母?孫媳這麽做,隻是能幫則幫。大房一日不放過九郎,孫媳……一日也不與大房罷休!”
長公主眯起眼,打量著她倔強的神色,淡淡的道:“你要對付的大房,是本宮的親生骨肉,還是本宮的長子!本宮的嫡孫、孫女……甚至還有曾孫……你這樣當著本宮的麵說出來,是覺得即使九郎不在這兒,也能庇護住你嗎?”
“就是九郎不在這兒,孫媳才與祖母說。”卓昭節的心砰砰的跳著,麵上卻一派鎮定,她抬起眼,直視著紀陽長公主的眼睛,緩緩道,“因為倘若九郎在這兒,必然要維護孫媳。到那時候,就是孫媳挑起是非了。”
長公主冷笑:“你是打量著本宮會被你這番話感動,不追究你?”
“孫媳不敢。”卓昭節立刻跪下,沉聲道,“但方才都是孫媳的真心話!祈國公是祖母的親生愛子,於孫媳來說,他幾次三番針對九郎,孫媳卻是拿他當仇人看待的!這一點孫媳不敢瞞祖母,憑祖母要怎麽罰孫媳,孫媳也無話可說!”
“若是有人當著你的麵——說把你的子孫當作了仇人,你打算怎麽辦?”紀陽長公主冷冷的看著她,“你真是好大的膽子!”
長公主的語氣固然不善,可卓昭節卻敏銳的察覺到了她的遲疑——她飛快的思索著,長公主是在為什麽遲疑?
要不要罰自己、還是怎麽罰自己?
她心念電轉,還未想到回答的話,長公主卻忽然話鋒一轉,低低的笑了:“你口口聲聲說把大房當仇人,但你可曾想過?以你如今這點兒能耐,也配做大房的對手嗎?”
卓昭節一愣,長公主卻似乎沒了和她多說的興致,收回看她的目光,轉而盯住了自己保養精心、至今望去白皙無瑕、如霜如玉的手指,輕描淡寫的道:“蘇史那不是被九郎特意留下來幫你了?多多的請教他罷!就你現下這點兒心思,對本宮這樣的人來說,想什麽不是直接寫在了臉上?”
長公主淡然道,“念在九郎的份上,這一回,本宮不追究你試探本宮之罪,下去罷!”
卓昭節還想說什麽,但見長公主已經露出不耐煩之色,隻得識趣的住嘴,道:“孫媳遵命!”
待卓昭節若有所思的走了,長公主卻遲遲沒有召進人來伺候,而是揉著額角,似思索著什麽。
半晌後,她問一直垂手靜立在下首的龐綏:“你看這孩子如何?”
“小世子婦與小世子極為相悅。”龐綏略作思索,沉吟道,“方才那番話是出自真心。”
“本宮是說性情。”
龐綏這次猶豫了一下,才道:“小世子婦……雖然嬌生慣養,卻不乏果斷!”
“果斷?她是個下得了狠手的人,九郎也是。”長公主目光閃動,也不知道在想什麽,淡淡的道,“戡郎是心軟,但九郎拿定主意之後,他……九郎這些年來,在那蘇史那的攛掇之下,繞過戡郎自作主張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戡郎是拿九郎沒辦法的。”
龐綏低著頭,試探性的問:“殿下若是擔心……那蘇史那……”
“不成!這個人不能動!”長公主聞言,目中露出一抹痛色,卻堅決的搖了搖頭,“大涼固然不怕月氏……然而沒有他,九郎往後安危難保!”她喃喃的道,“若不是如此,他這些年來春風化雨的攛掇著九郎處處針對大房,本宮哪裏能容他到現在?這蘇史那不愧是月氏族之柱石!怪道先帝當年怎麽也不能放心他留在月氏族中……”
說到此處,長公主悲傷的道,“可惜了申驪歌!那時候先帝什麽都沒說,連朝中臣子都沒幾個看出這份忌憚,她就覷出了先帝的意思,主動讓蘇史那以下仆的身份陪嫁,帶到長安。既安了先帝的心,又在自己死後,給九郎留了個能夠庇護他的人……這胡女雖非我大涼人氏,卻實在是不世出的奇女子!精權謀、善謀劃、通兵法、曉武藝!自嫁與戡郎後,為了戡郎又學得琴棋書畫俱會!奈何她與戡郎緣淺……若她還在,本宮如今又何必操這個心?”
龐綏輕聲道:“或者殿下召回小世子,與小世子說一說,化解一下兩府之間的仇怨?小世子向來孝順殿下。”
“沒有用的。”長公主冷靜的道,“當年申驪歌之死,固然是憂憤所致,然而歐氏幾次三番加害,這些把柄,申驪歌都握在了手裏!隻不過當時她心思都放在了討好戡郎上,沒心情與大房計較罷了!你以為她生前會不交給蘇史那作為後手?九郎必定是把生母早逝的帳都算在了大房頭上——你看他這些年來不遺餘力的打壓大房、當著本宮的麵對大房處處擠兌!你以為他隻是在發泄他對大房的怨懟?”
她疲憊的歎了口氣,“這孩子……是在逼本宮啊!”
“他這是讓本宮看到,他與大房之間的仇怨已經無法挽回。似如今這樣的局麵,本宮必須在他與大房之間作一個選擇。”長公主輕聲道,“他是篤定了,本宮會選他,這自恃寵愛的孩子!他這一手,與戰郎當年是一個樣,都篤定了本宮憐愛他們,他們做什麽本宮都要原宥乃至於還要幫著他們收場!這麽兩個——龐綏,你說,本宮該選誰?”
龐綏一驚,雖然他為家令以來,長公主對他極為信任,連在寧搖碧跟前都不好說的話,也都傾訴與他,但這並不代表了,他在長公主跟前什麽話都敢回答。
比如說,現在的這個問題。
謹慎的思索了片刻,龐綏才字斟句酌的道:“殿下,下官以為……局勢未必就到了那一步。”他這個家令一向就是覷著長公主的心意做事的。這兩年來,龐綏對大房一直冷冷淡淡,對雍城侯府上下卻是笑臉相迎。
以他的私心,那當然是盼望著長公主倒向雍城侯府。
可這話既然是長公主當麵問了出來,他卻是怎麽也不敢說讓長公主舍棄了祈國公的話的,到底是長公主的親生骨肉。
即使長公主這一刻聽了,往後懊悔起來,他豈不是首當其衝?
這個態表不得,龐綏也隻能冀望於可以含糊過去了。
長公主聞言,果然冷笑了一聲,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道:“什麽時候,連你也這樣來敷衍本宮了?”
龐綏立刻跪倒:“下官知罪……下官實不忍見殿下如今就為兩房憂慮!”
“如今憂慮已經太遲了!”長公主用冷冰冰的、毫無感情的語調道,“本宮早就應該想到今日,早些就該讓兩房化解恩怨……隻可惜,本宮從前怨懟大房,又怨懟戰郎自己忤逆,不思悔改,反而遷怒於戡郎受本宮憐愛……一般是知道了本宮打死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外室,戰郎眼裏,本宮冷血無情、德行淺薄!有失天家之女的慈仁!戡郎卻曉得心疼本宮、道他長大之後定然要護著本宮,不叫他父親再讓本宮傷心……雖然當時戡郎還小,但一般是本宮的親生骨肉,兩相對比,本宮豈能不更疼他一些?”
長公主搖了搖頭,“本宮就是對大房怨懟太過,以至於九郎小時候挑釁大房時,沒有加以阻止,如今再想化解已經遲了……這孽是本宮作下來的,本宮……”
她眼神一黯,輕聲道,“本宮還是舍不得看他們手足相殘……這件事情,還是本宮來罷!”
龐綏聽著這話不大對勁,暗自心驚,道:“殿下?”
“昭節今兒個帶著十娘進了宮,以這孩子對大房的敵意,和如今的局勢,皇後怕是巴不得她進宮去的。”長公主支頤,淡淡的道,“但十娘先被打發回來了,可見皇後……這是要雙管齊下了!”
她撩起眼皮看住了龐綏,“本宮護不得大房周全——但也不能叫他們都失了性命!不等皇後動手了,本宮的兒子本宮自己教訓!總不叫他們落到旁人手裏——你出去叫人,就說大房今兒個進的糕點……”長公主說到此處,冷冷的看著龐綏,指了指跟前一碟子雲片糕,“你知道該怎麽做怎麽說!”
龐綏略一思索,低聲道:“殿下請少等。”他快步走到側屋——如今這屋中無人,龐綏在壁上摸索半晌,打開一道暗格,摸出一隻頸項細長的青瓷瓶。
拿到外頭,長公主漠然的看著那碟子雲片糕,龐綏當著長公主的麵,將那青瓷瓶開了,滴了兩滴到糕點上。雪白的雲片糕頓時染上了一抹赤色,但過了數息,那赤色卻漸漸淡去,重歸於雪白。
“殿下,要下官打發人,去雍城侯府叮囑一下小世子婦麽?”龐綏從袖底抽出一支銀針,插入糕點,立見整支銀針變成了黑色!他卻沒有立刻出去,而是沉吟著問。
長公主輕描淡寫的道:“不必了,那孩子若是這點兒眼色也無,本宮過些日子,就給九郎設法換一個妻子……大房……”
長公主難以察覺的籲了一聲,低低的道:“小娘子除了十娘都嫁了,如今十娘在本宮府裏,昭節既然要做場麵,一年後少不得要給她尋個婆家……郎君呢也都娶了,這會離了長安也耽誤不了什麽……如今天下太平,即使那些邊疆貶謫之地,也不是沒有安身之處……”
她輕輕揉了揉額角,道,“回頭你進宮麵聖……就……劍南罷!”
龐綏聽出長公主之意已決,倒是鬆了口氣,鄭重一禮,道:“下官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