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著暮色,卓昭節獨自回到雍城侯府,吩咐備水沐浴,又叫預備寧搖碧愛吃的菜——這吩咐才下去,想了想又把人叫了回來,道:“讓戈氏隨便做幾個菜上來就是,再按著世子的口味蒸幾個糕點。”
紀陽長公主中的毒雖然解了,但到底上了年紀——本來麽,被親生長子下毒這樣的事情,即使沒吃了那些雲片糕,那份傷心絕望也足夠人臥榻不起的。
大房一家都被流放去劍南——這還是長公主念著母子之情在聖人與皇後跟前撐著病體求下來的結果。
但不管怎麽說,忤逆謀害生母、尤其生母還是皇家公主,大房這幾十年都算是完了。
即使聖人與皇後念著長公主之請,流放大房滿門的聖旨裏提到的理由是說大房惡待了做雲片糕的廚子,以至於那廚子報複,故意在進獻與紀陽長公主的雲片糕中下毒。所以大房須得擔當起德行不修、苛刻下人、連累生母的責任。但坊間私傳都說是祈國公不忿長公主偏心二房,一時昏了頭。
總而言之這流放因為長公主之請,非常的緊急。
緊急到了負責押送大房去劍南的禦林軍甚至沒允許大房回一次國公府,直接從紀陽長公主府被壓出長安。
然而長公主如今臥病,榻前也不可能沒人伺候。
原本長公主就偏心二房,寧搖碧這次不向雍城侯告假趕回,聖人也要著人去召他回來侍疾的。
所以今晚寧搖碧自然要在長公主府裏守夜——卓昭節這個孫媳為表孝心也要去的。但她得先回來收拾一下,畢竟雍城侯府這邊沒人回來看一看也不成。
寧搖碧本就是長公主的愛孫,尤其如今大房出了這麽大的事情,怕是紀陽長公主這輩子也見不著他們了。在這樣的時候,陪在長公主身邊的血脈隻會是寧搖碧父子,長公主府裏的下人決計不會怠慢了寧搖碧。
所以卓昭節覺得,沒必要給寧搖碧帶菜肴,倒是帶點糕點預備守夜時用。
但因為覺得糕點費時長,不免皺緊了眉。
冒姑安慰道:“方才知道世子回來,戈氏這邊就已經備下來了。不隻有糕點,菜肴也都是現成的。”
如今雍城侯府裏滿打滿算就這麽幾個主子,下人倒是成群結隊的。何況無論寧搖碧還是卓昭節,都是被嬌寵長大,最不能怠慢的性情。眾人哪裏會這點眼色都沒有?
卓昭節被冒姑提醒,才下意識的看了眼外頭,喃喃道:“我倒忘記,天都這麽晚了。怪道戈氏那邊會備好。”就道,“快拿點上來讓我吃了好過去。”
冒姑看出她明顯的心神不寧,隻道她是被寧搖碧方才冷淡的態度傷了心,默不作聲的伺候完卓昭節用了飯。沐浴的時候就打發了阿杏和阿梨,親自跟進去,一邊服侍卓昭節,一麵勸說道:“世子今兒許是被長公主殿下中毒之事嚇著了。而且方才聖人、皇後都在,又有大房及下人們看著,世子也不宜與娘子多說什麽。娘子不要因此怨懟世子……婢子看世子今兒個也疲憊得很了。”
卓昭節搖頭道:“姑姑看我是這樣隻會一味撒嬌的人嗎?我是覺得九郎這回回來似乎有心事。”
“如今這局勢也不怪世子操心。”冒姑好言好語的道,“到底世子是獨子,也沒個貼心的兄弟幫襯。”
“我不是說這個……”卓昭節揉了揉額,想說什麽卻又止住了,道,“他不告訴我就不告訴我罷……今兒個晚上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待在那邊,有件事兒,我覺得還是盡早和他說的好。”
本來紀陽長公主病了,她這個孫媳跟著寧搖碧一起去伺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尤其大房滿門被流放——哦,祈國公已經被除了爵——隻除了寧嫻容例外,如今能夠伺候長公主的晚輩就隻有寧搖碧與卓昭節了,畢竟雍城侯接到消息趕回來還要一兩日。
所以卓昭節是想躲懶都不可能。
但卓昭節曉得,如今根本就不是二房定定心心盡孝的時候,也不是長公主定定心心享受子孫孝順的時候,這祖孫兩個,今晚怕是有很多話要說。
到時候自己這個孫媳就要礙眼了。
少不得被打發走。
卓昭節閉目靠在木桶上,任憑冒姑替自己擦拭著身子,心裏默默的盤算一會去了長公主府要怎麽說怎麽做。
更衣後出了浴房,阿杏和阿梨早就整理好了裝糕點的食盒。
鑒於今兒個長公主府裏發生的事情,卓昭節命所有糕點都拿銀碟裝。她們本來已經弄好了,見卓昭節出來,忙又全部打開讓她看了一眼,驗過無誤,這才重新裝了回去。
伊絲麗和莎曼娜提著燈,打頭引卓昭節一路穿廊過戶。
因著侯府如今正得勢,即使在不起眼的角落裏也都掛著宮燈照明,再加上伊絲麗和莎曼娜手中所提用來照那些不甚光明處的燈火,雖然是夜裏過府,倒也沒有什麽不便。
隻是因為寧搖碧回來了,卻守在長公主榻前,夜風吹來,卓昭節到底覺得有些微微的寥落。
她忙將這樣的心緒壓下。
到得長公主的院子裏,守著院門的婆子見著她格外的殷勤,忙不迭的迎上來,恭敬又小聲的道:“世子婦可來了,方才世子還出來看過呢!”
卓昭節聞言,嘴角一勾,方才獨自行來的那絲寥落頃刻之間灰飛煙滅,道:“他不在祖母跟前嗎?我如今可好進去?”
婆子媚笑道:“世子婦怎麽會不好進去?婢子聽說殿下一刻前睡了,如今世子在廂房裏休憩。”
“多謝嬤嬤了。”卓昭節柔聲謝了她,冒姑跟著遞了荷包——進了院子,夜晚這庭院到底透出清冷來。若非廊下一圈的燈火,此刻的安靜,真正是猶如無人居住一樣了。
正對著院門的正房東麵,那是長公主的臥房之處,亮著朦朧的燈火。守門的婆子說寧搖碧此刻不在長公主跟前,守著的大約不是常嬤嬤就是其他心腹嬤嬤了。
卓昭節目光一溜,從一圈掛在廊下的燈火裏看到了東廂房裏亮著燈,其他屋子都暗著,猜測寧搖碧應該是在裏頭了。
冒姑上前敲了門,果然是鸞奴過來看了門——這伶俐的小廝如今臉色亦不大好看,帶著一絲怯意,可見寧搖碧的壞心情到這會都沒能消退,算起來他應該是與長公主說過話了罷?
但到現在都壓得身邊人不敢露出點兒輕鬆之色……
卓昭節心念還未轉完,鸞奴見著她,頓時露出喜色,道:“世子婦可算來了!”忙殷勤的請她進去。
卓昭節掃了眼屋內,這雖然隻是間廂房,但到底是長公主的居處,十分寬敞。由喜鵲登枝的紫檀木格與石青暗紋緞繡折枝芍藥錦幕分隔內外。外間陳設如尋常的待客處,器皿精美器具奢華,隻是雖然上首的案上攤了一堆文房四寶,卻不見寧搖碧的影子,麵上不由露出狐疑之色。
難道寧搖碧在裏間?已經入睡了?
但外頭那婆子不是說寧搖碧方才還出門去問過自己到了不曾嗎?
鸞奴察言觀色,忙解釋道:“世子到後頭沐浴去了,世子婦但請在此稍等。”
想到寧搖碧一路風塵,卓昭節心頭一軟,點頭道:“好。”
她沒等多久,寧搖碧就從裏頭出了來。燈光之下,寧搖碧的麵色猶如毫無瑕疵的羊脂美玉,因著胡血的緣故,遠較中土人氏濃密頎長的睫毛在眼眶下拖出深邃的暗影。
這一刻的寧搖碧格外俊美,渾然不似真人,猶如手最巧的匠人,精心雕琢而成。卓昭節竟是看得一愣。
既是長公主愛孫,從前也不時到長公主這兒來小住,寧搖碧在長公主這邊自然一直放著供更換的衣袍和常用之物,之前他就說過不必卓昭節另外從雍城侯府裏帶來。
這會他換了一身紫色暗紋圓領廣袖袍衫,隻鬆鬆的披著,未束玉帶,散開的衣襟露出裏頭雪白的細絹中衣來——中衣也沒有認真穿好,露出還沾著幾滴水珠的胸膛,在燈下望之,尤勝美玉。
卓昭節已識人事,又與寧搖碧在新婚之中小別,此刻見得自己夫婿如此隨性的出來,心下不由一蕩。冒姑咳嗽一聲,跟卓昭節進來的幾個使女忙都轉開了頭。
寧搖碧長發濕漉漉的披在衣上,水珠一路滴到氍毹上,他卻渾然不在意,隨便看了眼冒姑等人,就簡短的吩咐:“出去。”
冒姑等人本來就對他有幾分懼意,此刻又知他今日心情實在不好,自不敢違抗,將食盒放在小幾上,紛紛一禮,都知趣的出了門。
“祖母……”卓昭節看出他心情到這會都沒恢複從前與自己在一起時的雀躍爽朗,心下實在有點擔心——畢竟她知道長公主並非真的被大房下了毒,而且現在這個結果雖然不是策劃裏最好的,但在兩全其美上已經是最好的了。
她試探性的想問一問長公主現下怎麽樣了,不想才說了兩個字,寧搖碧已經走到她跟前,猛然一把將她攬進懷裏!
卓昭節猝不及防,低低的“哎”了一聲,下意識的想說點什麽,然而唇上一重,卻什麽也說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