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搖碧睜開眼,低聲道:“一點事情……我回頭告訴你。”
卓昭節蹙緊了眉,不悅的道:“你瞞我的事情還不夠多嗎?讓十娘過繼的事情,你又何嚐對我透過風聲?倘若你當真打算告訴我,為什麽現在我不能一起在旁邊聽?”
見寧搖碧聽得“過繼”二字臉色又變,冒姑心頭一突,生怕寧搖碧此刻正在火頭上,卓昭節發起脾氣來小夫妻當真吵上了傷感情,忙圓場道:“世子婦,咱們還是先回後頭罷?”
卓昭節猛然轉過頭,盯緊了寧搖碧,冷冷的道:“我就不走!你們退下!請蘇伯進來,我倒要聽聽究竟是個什麽事情,要如此神神秘秘的!連我這個世子婦也不能知道!”
冒姑見她這會發起脾氣來,不由大急,道:“世子婦快點不要鬧了,你忘記夫人叮囑的話了嗎?”
“冒姑!”卓昭節陡然瞪了她一眼——到底是生來為主之人,固然年輕,然而發作起來威勢不小,冒姑也不禁下意識的噤了聲。
這麽僵持了數息,寧搖碧目中亦有了怒火,他冷冷的道:“你非要聽?”
“不錯!”卓昭節還是頭一次見他當真著惱,微微一愣,隻是她究竟也是被寵大,又素得寧搖碧嗬護忍讓,自然不會就這麽被寧搖碧嚇倒,寸步不讓的與他對視,冷笑著道,“要麽你如今硬趕了我出去!要麽我就在這兒一起聽!你選罷!”
兩人冷冰冰的對望了片刻,冒姑正心驚膽戰,然而寧搖碧果然對妻子狠不下心,他疲憊的先一步轉開視線,用不帶任何感情的語氣道:“那好吧。”
冒姑用哀求的目光看向卓昭節,然而卓昭節根本沒有讓步的意思,反瞪她一眼,道:“你們都下去!”
待人都走了,兩人端坐堂上,心不在焉的撫著茶碗。
片刻後,蘇史那走了進來。
他才進來,卓昭節就是一怔——這老者,今日居然穿了一身胡服。
而且還不是尋常的胡服,乃是一身厚重的黑衣。
卓昭節不諳月氏族的習俗,然而那身純黑的胡服怎麽看怎麽有些不對勁,忽聽耳畔呼吸一亂,卻見寧搖碧的目光定定落在蘇史那衣上,放在幾上的手,不知何時已緊緊捏成拳,胸膛起伏不定,顯然是十分激動!
蘇史那像是根本就沒有看見這一幕一樣,他麵無表情的站在下首,甚至不曾似往日那樣謙和的行禮,目光冰冷而失望,同樣定定的看住了寧搖碧。
這一主一仆,此刻顯然都無心去留意一旁的卓昭節。
足足過了半晌,就在卓昭節撐不住越發緊張詭異的氣氛,欲要開口時,蘇史那卻先說話了——隻是他一開口,就叫卓昭節臉色一沉!
倒不是蘇史那說了什麽驚駭之語或者冒犯的話,而是……他說的乃是胡語。
自然而然,寧搖碧回的也是胡語。
卓昭節捏緊了帕子,目中露出怒色!
怪道寧搖碧肯讓步、怪道蘇史那根本不在乎自己在這兒!原來這主仆兩個早有後手,隻要他們不想讓自己知道,壓根就不在乎當著自己的麵說!
雖然聽不懂月氏語,然而蘇史那與寧搖碧顯然都十分的激動,蘇史那起初目光神色都冰冷已極,漸漸的聲音越來越高、語氣越來越急促!而寧搖碧的語氣卻越發緩慢、聲音也越來越低,似乎因為什麽緣故理虧,被迫在了下風。
但卓昭節知道,寧搖碧根本就不是理虧便會低聲的人——他最擅長的就是沒理也要強上三分理。
心中的疑惑越來越大……他們到底在吵什麽?
隻是如今局麵已經十分膠著,卓昭節思忖自己這會加進去吵,隻怕這兩個人也不會理會自己。她冷著臉,將手中絲帕幾乎絞破,心念如電,飛快的推算著可能的緣故。
兩人一高一低的吵了半晌,最終蘇史那目露怨毒,一個音、一個音的吐出了一句話!
這句話說出之後,寧搖碧似整個人都愣住了,半晌,才也提高了聲音,急促的說了一句。這次卻是蘇史那久久不語,隨即嘿然一聲,一振袖子,就要轉身而去!
寧搖碧似大驚,急忙起身,奔下堂去攔他。
卓昭節雖然不知道他們為了什麽而吵,但此刻寧搖碧一攔,也醒悟過來——蘇史那怕這不是普通的氣得拂袖而去,倒仿佛是生了離開雍城侯府的心思了!
這老者名為下仆,實際上的能耐,以及對寧搖碧的重要,她自然清楚得很,見狀也變了臉色,一拉裙裾跟著站起,正思索著要怎麽幫著勸上一勸才不突兀——未想寧搖碧攔住蘇史那厲聲說了幾句什麽,蘇史那似是大怒!
這月氏老者看著年歲已長,究竟是沙場悍將出身,盛怒之下,抬腿一腳踹向寧搖碧!甚至口中還猶如雷霆般怒罵了一句月氏語!
卓昭節驚得呆住了——蘇史那身份特別是特別,可怎麽說也是寧搖碧的下仆——這老者可是以申驪歌陪嫁之人的身份到長安的!
他可以不把雍城侯當主人看,也可以不把紀陽長公主的吩咐放在心上,然而申驪歌唯一的血脈寧搖碧……縱然蘇史那如今離開了雍城侯府,另外飛黃騰達了,按著自古以來的規矩,寧搖碧永是其主!
因著這呆怔,她奔下堂去的辰光就耽擱了一息,不想下一息讓她更意外的事情亦發生了——寧搖碧對著蘇史那當麵踹來這一腳,雖是麵無表情,目光如刀,卻是躲也未躲,竟是任憑蘇史那踹了個正著!
蘇史那沙場悍將出身,近身搏殺之技未必多麽高明,但沙場作戰,最講究以力壓人。他老當益壯,含怒之下,這一腳固然沒有用盡全力,亦是力道不輕!
寧搖碧當即被踹得倒飛而出,重重的撞在緊閉的門上!
“九郎!”卓昭節尖叫著撲下去,心驚膽戰的奔到他跟前——這時候寧搖碧卻已經掙紮著扶著門欲站起,隻是才跪起來臉色就是一片煞白,就著卓昭節攙扶的手,衝口嘔出一口赤血!
看著他蒼白如死的臉色、嘴角色澤沉暗的鮮血,卓昭節腦中一片空白!
蘇史那顯然也吃了一驚!怔了數息,隨即一撩袍角,嚴厲而快速的說了幾句月氏話——究竟是沙場上下來的人,雖驚不亂,二話不說上前撥開卓昭節,沉聲道:“主母請出去打發人請大夫……某家送主人到後頭去先躺著。”
卓昭節顫抖著手,看著他將寧搖碧抱起,大步向後堂走去,想說什麽問什麽竟然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下意識的重複了蘇史那的話數遍,才醒悟過來伸手去開門,然而那一截門栓仿佛是澆鑄了一樣怎麽拉都拉不開——片刻後,還是冒姑驚慌失措的從後堂衝過來,看著地上的血跡,尖叫著問:“娘子?!娘子這是怎麽了?!”
“姑姑!”卓昭節不知道自己此刻在冒姑眼裏,臉色比寧搖碧更可怕,她緊緊抓住冒姑的手臂,低聲道,“請大夫!快!”
冒姑之前帶著人在後麵,自然是看到了蘇史那抱著重傷的寧搖碧進去才跑過來詢問卓昭節。她決計沒想到蘇史那一個下人居然會公然對寧搖碧動手,卻把大部分的疑心都落到了卓昭節身上——兩年前卓昭節引的事情,四房把敏平侯氣得吐血的事兒雖然沒有公開,但冒姑乃是遊氏的心腹,事後或多或少也聽到些風聲,曉得自己伺候的這位娘子不講理起來是極氣人的。
再加上之前寧搖碧要與蘇史那單獨說話,卓昭節忽然發作,不肯避開……這會跑過來一看卓昭節的臉色,冒姑越發篤定了她這會六神無主是因為把自己丈夫氣成那副模樣的緣故——也虧得四周沒有什麽碎瓷墜物之類,冒姑才沒想到更可怕的地方去。
饒是如此,冒姑也覺得一陣腳軟,她強忍驚慌與悲痛,先安撫卓昭節在附近的榻上暫坐了,自己抖著手開了門,出去吩咐了個小廝請大夫來,跟著不待外頭人看清地上就趕緊把門砰的關上!
冒姑不及責備卓昭節,匆匆俯身,拿帕子把地上的血跡擦了,起身時已經滿臉是淚,又是痛心又是絕望的哽咽道:“婢子早就勸娘子出了閣不比在娘家,性.子到底還是軟和些的好……即使世子疼愛娘子,可小夫妻在一塊兒哪裏能沒個爭執?再說方才世子明顯就是有要事要與蘇史那商談,娘子你……你一個婦道人家非要留下來聽,這又是何必?如今這可怎麽辦?!”
她這麽一番急急的哭訴畢,卻見卓昭節顫巍巍的抬起頭,眼中亦是淚落紛紛,低聲道:“你扶我一把!”
冒姑道她也是被嚇著了,心裏又是難過又是失望,心想夫人千防萬防的生怕七娘性情太過倔強,出閣之後會吃虧。如今七娘倒是沒吃虧——可她給了世子這麽大的苦頭吃,這一回的下場是吃虧那麽簡單的嗎?
以紀陽長公主的為人和一貫以來對二房、尤其是寧搖碧的偏愛,又是在這大房滿門被流放劍南,長公主跟前就剩了一子一孫承歡膝下的光景,冒姑簡直不能想象長公主殿下知道此事後的反應!
她心中一片絕望。
“世子素來憐愛娘子,那蘇史那總也是世子的下仆。”冒姑哽咽著道,“一會世子醒了,娘子去求世子罷……終究一日夫妻百日恩,興許世子這回會寬容了娘子!”
即使如此,夫妻感情傷了,也休想回到從前了……她正絕望,卻聽卓昭節顫抖著聲音、語氣冰冷的道:“是誰告訴你,九郎是我傷的?”
冒姑一怔……
“扶我到後堂去。”卓昭節指甲掐進掌心,痛楚傳來,才壓住海浪一般一波又一波湧上腦中的暈眩,沉聲道,“我方才嚇得狠了……這會有點站不住……”
她深吸了口氣,“有什麽話,等大夫來了,看過九郎的傷再說!我如今什麽都不想說!”
冒姑呆了一呆,麵上卻是湧上了狂喜——雖然不知道蘇史那是本該對寧搖碧上心不在長公主之下的老仆為何會做出打傷主人的事情來,但,隻要不是自己家娘子,是誰都比這個結果好!
她竟是腳步輕快的上前扶住卓昭節,柔聲道:“娘子莫急,婢子看世子的樣子雖然傷得不輕,可也不會有性命之憂的!”
謝天謝地,七娘雖然倔強,到底還沒當真昏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