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完阮家的喜宴,回到雍城侯府後,次日一早,兩人照例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來,卻還懶洋洋的躺著不想起身。
左右不用給長輩請安,寧搖碧脾氣又是出了名的不好,下人們都識趣的不打擾。兩人就靠在隱囊上說話。
卓昭節撥弄著寧搖碧挽在自己腰間的手臂,慵懶的道:“昨兒個吃酒,慕姐姐托了我一件事,我當時答應了,可得你幫個忙。”
“和時五有關?”寧搖碧挑了挑眉,笑著道。
卓昭節也不奇怪他能猜中,道:“自然是的。不然慕姐姐有什麽事兒需要托我呢?”就說與他聽,“咱們府上買的家伎雖然也請了師傅教導,但這些日子忙著,我還沒上心去管——慕姐姐說的那夏氏,雖然年輕,然而到底是醉好閣這樣的樓子裏當行首養出來的,才藝決計錯不了。”
寧搖碧不在意的道:“這夏氏雖然在時五身邊得寵到現在,但時五這人最擅長喜新厭舊,離了他跟前的人,最多三五天也就忘記了。不過去了一個夏氏,以時五的為人,很有可能會與慕三娘大吵一架,順勢從外室裏接個最喜歡的進門,總歸他如今沒收心,身邊人都不可能斷掉的。”
卓昭節歎了口氣,道:“我何嚐沒有這麽勸說慕姐姐呢?可慕姐姐說,如今時五的後院裏頭,也不是沒有旁的女子,然而她就是瞧這夏氏十分不順眼,不把她打發了不痛快。若是打發到旁的地方去,又怕被時五尋回去安置到外頭,也隻有送到咱們這裏來了。”
“你既然答應了,那就叫她送過來好了。”寧搖碧道,“讓她和買的那些人住一個院子,不得命令不許出來……時五來了也不叫他見,反正那小子根本不缺人,或者我回頭與他說一聲,道這個人就給咱們家做教習,讓他不必打主意了。”
“先說好了,這人在咱們府裏過個手,時五當真忘了她,我可是要打發的。”卓昭節想到溫壇榕,頓時警惕起來,正色道。
寧搖碧一下子笑出了聲,俯身在她額上一吻,道:“怎麽你怕我步時五的後塵?那還要把人往府裏接?”
卓昭節頓時露出了羞怒之色,道:“昨兒個慕姐姐幫了我,我怎麽好意思回絕她?這是其一……其二嘛……”她抬起頭,斜睨著寧搖碧,話裏有話的道,“慕姐姐說,不是看你對我死心塌地,她也不敢把那夏氏往咱們這兒送,也是怕害了我——你說這差使,我接是不接?”
“接,自然要接!”寧搖碧正色道,“慕三娘子到底是邵國公府出來的,果然有眼力!我對昭節,豈是死心塌地四個字能夠形容的?莫說區區夏氏了,這天下地上的女子,有誰能比得上你半根手指?”
卓昭節眼一眯,微笑著道:“這話我愛聽,你多說幾次!”
“我對昭節的忠心……”寧搖碧說到這兒,忽然一個翻身將她壓倒,不懷好意的俯著她耳畔,緩緩道,“所謂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為了證明我對你的情意,我覺著還是親身上陣的最是可靠……”
“你!”卓昭節隻及急促說了一字,便被他封住了唇……
寧搖碧一直“證明”到了晌午過了一半,兩人都筋疲力盡,這才叫進人來伺候。
等兩人梳洗畢,冒姑才稟告道:“方才時家的慕夫人著人送了一個教習來,道是昨兒個與世子婦約好的。”
“哦,人已經送來了?”卓昭節沒想到慕空蟬動作這麽快,真真是趁熱打鐵了,也可見她對把夏氏打發出門有多迫切,沉吟了下,就道,“那就帶她到那邊院子裏,著她好生教著那些人罷。”
她倒不是怕寧搖碧見了這夏氏生出旁的心思來,隻是覺得這麽個人也沒必要見。
為了防止這夏氏在時家時自恃時五的寵愛,嬌氣慣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堅持要見自己,卓昭節又叮囑道:“不拘那夏氏說什麽,總歸領了她鎖那院子裏去,記得把門戶看好,別叫人與院子裏的人勾連了!”
冒姑點頭道:“世子婦請放心,那院子四周晝夜都有婆子巡邏,決計不會讓不相幹的人靠近的。”調養家伎是為了招待往來的賓客,雖然是家伎,沒有什麽名節可言,但也不能叫府裏心野的下人去占便宜。
尤其如今這一批,才買進來,都是八、九歲看著身量臉盤好的小女孩子,俱未破身,更要防著點兒。
冒姑親自去處理了那夏氏,回頭寧搖碧去庭院裏照例練武,她就悄悄湊到卓昭節跟前,小聲道:“虧得娘子沒要見那夏氏,到底是醉好閣裏出來的,論容貌當然是不如娘子的,可怎麽看怎麽都透著股兒勾人的意思。”
“這樣身份的人我是不想她到我跟前來的。”卓昭節喝了口沉香飲,道,“所以才要你看緊了門戶……既然是醉好閣裏出來的行首,教導些個家伎料想是綽綽有餘,反正過些時候,時五忘記了這個人,把她打發到遠處去就是了。”
想了想覺得醉好閣裏出來的人到底不能放心,正色道,“著人留意下她的舉止,別叫時五買通了咱們家的人又與她聯絡上了。”
“娘子放心罷,就衝著她那副招惹人的模樣,婢子也必要防著的。”冒姑保證。
主仆兩個都對夏氏不放心,專門撥給家伎們住的院子就儼然是什麽深牢大獄一樣,被盯得水泄不通。隻是這夏氏到底是行首出身,見識過大場麵的,她被主母趁著丈夫不在家時送了人,如今又被拘在家伎院子裏做所謂的教習,居然是寵辱不驚。
照著盯著她的人報上來的消息,這夏氏隨遇而安的很,被鎖進院子後,就認真的教導起那些家伎起來,她不像真定郡王府上那些教習那麽凶,甚至比之原本的教習還溫和點,然而卻極認真。
有桀驁不肯聽話的家伎,夏氏也不打也不罵,隻輕飄飄的一句:“主家買了你們來,就是為了往後伺候賓客的,若是沒法伺候人,主家留你們何用?”
這話說的一幹半大女孩子都是忐忑萬分,有人鼓足了勇氣問她:“主家若是心慈,可會放我們走?”
夏氏就道:“你們出了府能做什麽?無非遇見了人販子抓住再被賣一次——秦樓楚館或貴人家伎,左右就這麽幾條路,難道還指望忽然變成個公主娘娘嗎?這中間再遭遇什麽都沒人知道,不怕死的,盡管試試!”
家伎們聽著心驚,夏氏又道,“主家富貴,斷然不會容了年老色衰的家伎,依你們如今的年歲,總也得栽培個數年才能出去應酬。約莫到了二十歲,也陪不得人了,到那時候,由主家發份嫁妝,還了身契,若是伺候的好,求了主家許門好婚事,往後也就能過上安生的日子了。你們若是不用心,叫主家不喜歡了,想想生死都係著人家手裏呢,不想好好過日子,索性一根繩子懸了梁,豈不是痛快?既然不想死,還不好好兒過,這不是活著平白找罪受麽?”
合情合理有理有據,倒是把一班家伎說的動了心,學藝起來格外的努力。
卓昭節聽到後,十分詫異,對這夏氏倒是起了好奇心。有日空下來,寧搖碧不在跟前,就讓冒姑把夏氏叫跟前問話。
這夏氏果然年少,及笄年華,既然是被鴇母栽培成行首,容貌自不必說,絕對當得起一句秋水為神玉為骨,穿著半舊不新的藕荷色訶子裙,顏色因為洗過多次已經有些褪了。
即使如此,也難掩那通身的風流氣韻,她這風流之氣與時雅風、蘇語嫣都不同,更近乎狐媚,冒姑之前的評價一點也沒錯,這夏氏盡管訶子一點也不底,全身上下都遮得嚴實,然而她端莊恭敬的站在那兒,卻怎麽看怎麽勾人。
卓昭節看著她呆了一息,心想:到底是北地最著名的閣子,栽培出來的人究竟非同常人——也難怪醉好閣長盛不衰這些年了。
這麽頓了一下,她放下茶碗,打量著夏氏,道:“你叫什麽名字?”
夏氏之前進來就行過了禮,此刻又一屈膝,恭敬而順從的道:“奴家姓夏,小字緋示。”
“聞說你進了鬥芳院後,教導她們,很有一套?”卓昭節一時好奇叫了她來,其實也沒有想到一定要問什麽,這會就隨口而問。鬥芳院就是收拾出來給家伎們住的那一間。
夏氏謙遜的道:“回世子婦的話,不過是勸說幾句,是世子婦挑的人好,個個機靈,不必奴家多言,便都明了事兒。”
卓昭節與冒姑對望一眼,均想:到底是閣子裏栽培出來專門迎來送往的,這回話的態度措辭,件件體貼。
“你從前是時五的愛妾,如今在鬥芳院裏做教習,衣不得錦,食不得精,可有委屈?”卓昭節又道。
夏氏卻安然道:“衣暖食飽,更複何求?奴家還能為世子婦分憂,自無委屈。”
“……真有意思,所謂由奢入簡易,由儉入奢難,你倒是轉換得容易?”卓昭節似笑非笑。
夏氏抿嘴一笑——她笑時風情極盛,完全讓人忽略了她年歲更比卓昭節還幼些,那一刹那顛倒眾生的媚意叫卓昭節與冒姑都為之驚歎,隻聽她不疾不徐的道:“似奴家這樣的人,身似飄絮,命如風燭,豈非是常事?奴家打從當年被媽媽買進醉好閣起,便知道了此生前程,不外如是。既然指望不高,又何來失望呢?無有失望,自然就不覺得委屈了。”
“你倒是個有自知之份的人。”卓昭節轉了轉腕上鐲子,道,“照你這麽說,怎麽慕夫人還要把你送來我這兒呢?”
夏氏神色自若道:“慕夫人乃是主母,自對奴家這伏侍時五郎之人有生殺之權,她要把奴家送與誰,本是份內之事,奴家不敢妄言,亦不覺得委屈。”
她緩緩補充道,“以奴家的身份,慕夫人不喜奴家,直接打死了也無妨,然而慕夫人卻將奴家送到世子婦處,單這一點,奴家已十分慶幸。何況一到侯府,世子婦便托以教習一職,奴家如今覺得很好。”
“真是滴水不漏。”卓昭節笑了一下,轉頭吩咐冒姑,“送夏娘子回鬥芳院罷,從今兒起,將夏娘子的份例加一倍,這身衣裳也舊了,按著阿杏她們的例子做上幾身……每日飲食也照阿杏她們的例子。”
夏氏聞言,恭敬的謝恩。
“實話與你說罷。”卓昭節淡笑著道,“慕姐姐是不喜歡你在時五跟前,時五這個人呢,你也清楚,他向來沒有長寵過誰,你的辰光長一點,也長不到哪兒去,你到我這兒來也有幾日了,但他就來問過一回,被我擠兌了幾句,也就放言把你送給我了。所以你繼續跟著他,之前醉好閣那前任行首程夭娘,就是個例子。但你在我這兒,我那些新買的家伎確實需要個行家來調教,你若是調教的好,我也不要你一定要待個十年八年,過個兩三年,也許就把身契還了你。到時候你要另嫁他人,我還可以為你脫籍,再送筆嫁妝……這些對我而言,不過是舉手之勞,我也沒必要騙你,如何?”
“奴家自然信得過世子婦!”夏氏靜靜的聽完,連想都沒想便道。
卓昭節微微點頭:“你既為行首,料想才藝過人,我看中的是這些……去罷。”
不管夏氏是不是真的那麽無欲無求和處變不驚,總而言之,這日之後,她教導家伎的熱情與認真又上層樓。進門還不到三個月的家伎,據去看過兩次的冒姑言,排起舞來已經很有些樣子了。
白撿了這麽個能幹的教習,卓昭節也覺得很滿意,倒是另外送了些糕點到時家去與慕空蟬道賀。
這樣過了些時日,辰光也就到了避暑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