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搖碧雖然對雍城侯懷恨在心,然而卻並非當真不識大體。
當晚陪卓昭節在睡蓮池畔嬉戲了一陣,自次日起,卻是每日都要抽些辰光讀起書來。他在書房讀書,卓昭節也盼著他上進,見他履行自己都忘記了的前諾,歡喜之餘,自然要竭力防止寧搖碧憊懶下來,故而一步也不踏書房的門,茶水點心都隻吩咐鸞奴送,惟恐分了寧搖碧的心。
這麽幾日下來,紀陽長公主見孫兒久不到跟前,不免要問起,曉得寧搖碧開始溫書,大喜過望之餘,卻和雍城侯一樣擔心卓昭節會分了孫兒的心。尤其聽說寧搖碧每日就讀一個時辰,餘下來的辰光還是和卓昭節膩在一起,更加覺得紅顏禍水。隻是長公主不像雍城侯,她是舍不得罵孫兒的,要說罵卓昭節,倒也沒什麽道理,最緊要的還會惹來孫兒護妻……思來想去,就讓卓昭節每日裏過府去跟前伺候。
卓昭節對長公主的擔心心知肚明,心頭著實是委屈,然而長公主又沒把話說破,她也不好分解,隻得按捺了怒火,梳洗打扮一番,帶著使女去到曼徊山莊請安。
這曼徊山莊莊如其名,入莊之後,三步一彎、五步一折,隻走了十幾步,就已經有點分不清楚東南西北。不但如此,內中還有許多地方,高低崎嶇,雖然頗具曲徑通幽的風情,但也極為險峻,甚至連步輦都架不上去。
長公主好歹年紀長了,住著這樣的別院難道不嫌麻煩嗎?
卓昭節小心翼翼的扶著阿杏的手,邊跟著引路的使女往長公主住的院子裏走邊想。
不過這個疑惑見到長公主之後就打消了,長公主見著孫媳趕著清早的山嵐過來,身上明明在上襦之外還穿了件半袖以抵禦清晨的涼意,額角卻起了薄薄的一層汗,不免微微一笑,道:“本宮這山莊,路不好走罷?”
“回祖母的話,孫媳幼年時跟著外祖父讀《阿房宮賦》,所謂‘廊腰縵回,簷牙高啄;各抱地勢,鉤心鬥角’,後幾句,進宮之後是見著了,這‘廊腰縵回’,卻還是在祖母這兒才能見到。”卓昭節忙含笑道。
紀陽長公主斜靠榻頭,由兩三個小使女幫著捏腿,懶洋洋的道:“不必說好話了,本宮這山莊,在翠微山這一片的別院裏,那都是以難走出名的。你今兒個過來,可不是走得一頭汗?路上幾處沒嚇著罷?”
“叫祖母看笑話了。”長公主話說的這麽直接,卓昭節麵上微微一紅,隨即道,“今兒個確實也是大開眼界了,路雖然難走了些,但景致卻好。”
“無限風光在險峰。”長公主感慨的道,“這山莊是你們祖父生前弄的,他就愛這曲徑通幽的意境,後來腿腳不便了,每年也還都要來住一住。他去之後,本宮也沒心思再改,如今年紀大了,若非對這兒熟悉,本宮也覺得走進來受罪。再過幾年,若本宮還活著,也住不得這兒,到時候少不得要住到你們那兒去了。”
卓昭節忙道:“祖母這話說的,祖母矍鑠康健,必能長命百歲的!祖父弄的這山莊自然好,但若祖母能夠住到丹葩館那邊去,叫孫媳可以晨昏時常得見,聆聽教誨,那是再好也沒有!”她之前聽淳於皇後說過紀陽長公主迫著老祈國公親手殺死外室之事,還道長公主與老祈國公此後就不好了,但現下聽著,長公主對這個丈夫倒是有情的——不然,以本朝公主們受到的優待,老祈國公去世時,紀陽長公主仍舊是徐娘半老的年紀,想再嫁也不是不可能。
而長公主最終選擇了就這麽守著兩個兒子,可見那件事情過去也就過去了。以長公主的為人,若非後來和好,如今這座曼徊山莊還在不在都是個問題,更不要說主動提起老祈國公了。說起來倒是好笑,本來這件事情,論理最傷的還是夫妻兩個,未想老祈國公置氣之後與長公主又重歸於好,倒是祈國公把長公主傷得不輕。
長公主瞥她一眼,道:“到底出了閣不一樣,從前總聽人說你是個嬌氣的孩子,向來被家裏長輩寵著讓著,還道你是個要人哄不會哄人的,如今看來學得倒也不慢。”
“這是祖母疼孫媳,給孫媳這伺候跟前的機會。”卓昭節心下微微一動,長公主這話雖然說的不是非常的軟和,但以她的身份,這也算是認可的意思了,忙加倍殷勤道,“不怕祖父笑話,孫媳從前在家裏,因為是幼女,又是在外祖母身邊長大,確實是嬌氣的。然而常在祖母跟前聽著學著,孫媳雖然愚笨,但沾著祖母的福氣,也能僥幸學上一二。”
“好聽的話就不必多說了。”長公主漫不經心的道,“你也知道本宮的身份,本宮打小,什麽樣的奉承沒聽過?這些年下來,早就膩煩了。”
卓昭節抿嘴一笑,並不因此覺得尷尬,反而甜甜道:“祖母說的極是,是孫媳想差了。不過方才的話,也是孫女打心眼裏想說的呢。”
“本宮叫你過來陪著說話的意思,料想你也清楚。”長公主沒理她,淡淡的道,“九郎雖然是本宮的孫兒,但本宮也看不了他一輩子,他的一輩子其實還是你的。所以他若是上進能幹,得到最大好處的,還是你。”
卓昭節忙道:“祖母說的極是,實際上,回門那日,孫媳的父母嫂子也這麽教誨過孫媳,孫媳也是讚成九郎用功的。”難得有這個機會和長公主解釋,卓昭節當然要不遺餘力的表示自己絕對不是一心一意勾引著寧搖碧隻顧閨房之樂、不求上進的那種愚妻,“這兩日九郎開始讀書,孫媳茶水點心都隻叫鸞奴送過去,使女下仆,一個也不許靠近了書房,免得打擾了他!”
使女下仆不過是順口一說,卓昭節真正表示的是她自己也是刻意避開的。
長公主微一挑眉,露出一絲滿意之色,道:“你這樣知道輕重,這很好。”
卓昭節暗鬆了口氣,心想這媳婦果然不好做。
既然把這話說開了,長公主也就放了心,緩和了臉色道:“這山莊的路難走,白日裏九郎要讀書,你一個人在丹葩館那邊無趣,左右二房裏也就他們父子兩個,你公公那邊有老人伺候,是不要你操心的,九郎的事兒呢也不必你成日都在那裏看著,得閑也可以趁著都在翠微山,和娘家多走動走動。你那祖父敏平侯,為著頤養不是長年住在這兒?平常也沒地方見。”
“謝祖母。”卓昭節忙道,“不過孫媳既然進了寧家的門,自然就是寧家人了,自是要以伺候祖母為上的。”
“本宮如今年紀大了,倒更喜歡清淨。”長公主淡淡的道,“要說晚輩,也就喜歡九郎過來說一說話兒。你又不是本宮帶大的,雖然用心,但經曆放在了那裏,說的話很難叫本宮貼心與入耳,反倒你也緊張。如此本宮與你相處,大家都累,索性你到旁處走一走,隔個五六日來一回,也就差不多了。”
長公主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卓昭節自然也不能繼續留下來盡孝心——其實這也正中她的下懷。
左右這位金枝玉葉的祖母衝著寧搖碧也不會不護著二房上下的,卓昭節自己嬌生慣養長大,出閣之後又叫夫婿捧在了手心裏。這種討好長輩的事兒做久了也是真心累。
難得長公主這樣真性情,直截了當的說出來不要她在麵前,那是正好。
何況長公主還明說了讓她可以多回娘家,卓昭節覺得今兒小心翼翼的跑了一回曼徊山莊實在是賺極了。
當晚安置時,卓昭節就和寧搖碧說了這件事情,寧搖碧何等聰明,立刻就聽了出來,長公主這麽說,還是覺得卓昭節太過美貌,自己對這妻子太癡心。怕辰光一長,自己又把心思移回妻子身上,荒廢功課,而且白日都把卓昭節打發出去,這也是逼著他收回那一天就看一個時辰的打算,要他整個白日都正經進學。
他臉色變了幾變,到底隻能冷哼了一聲:“定然是父親到祖母跟前去說了嘴!”
對著正當壯年、素來安康的雍城侯,寧搖碧可以毫無忌憚的想氣就氣、想忤逆就忤逆,左右雍城侯就他一個兒子,還與大房有仇怨,再怎麽恨這獨子不肖,卻不能不忍氣吞聲的為他勞碌。
在寧搖碧想來,這是雍城侯欠了自己母親的,忤逆這個父親他一點壓力都沒有。
然而長公主就不一樣了,一來這祖母年紀大了,禁不住發作;二來打小他是被這個祖母寵大的。在母親申驪歌去世之後,長公主完全取代了申驪歌的角色,她是真心疼惜這個幼孫打小沒了生母,寧搖碧實是不忍傷祖母的心。
所以心頭怒火都衝著雍城侯而去,立刻就琢磨起來最近還有什麽事情可以把雍城侯再氣上一氣。
卓昭節雖然覺得有些委屈,但也覺得從紀陽長公主的角度和目前局勢來看,督促寧搖碧上進是很有必要的,就勸說道:“祖母到底是為了你好,其實你好我不也就好了嗎?左右你如今白日裏要看書,我留在丹葩館裏也沒什麽事情,祖母體恤,讓我可以多回娘家幾趟,尤其是我祖父那兒……我想從明日起我還是把冒姑留下來主持事情,若有她處置不了的,還要你幫著做個主。”
寧搖碧攬著她,歎了口氣,道:“這事卻是我連累你了。我不肖又不是一天兩天了,你一進門,倒全成了你的不是。”
“這有什麽奇怪的?”卓昭節抿嘴一笑,“早先八哥說我,可是‘都是寧九把你帶壞的’,誰家的骨血誰家疼愛,舍不得說自己家骨肉,自然是說媳婦、郎子更順口罷了,其實夫妻本是一體,你金榜題名,那榮耀難道我沒份嗎?”
寧搖碧被她這麽一說,倒也將心頭鬱悶去了幾分,含笑道:“好昭節果然是體貼……罷了,既然如此,那趁著避暑這些日子你多回娘家走動也好,隻是每日須得早些回來,免得我擔心。”
卓昭節主動在他腮邊吻了吻,道:“自然如此,你讀書,也可要用心點。”說著就想起來,道,“你自己這麽讀成嗎?師傅怎麽辦?”
“不妨事的。”寧搖碧不以為然道,“如今是先把從前學的溫習起來,過上幾日再到蘇太師那兒去……我是拜過他為師的,隻是後來太過貪玩,把他氣得不肯見我而已罷了。”
蘇太師雖然位列三公,但有紀陽長公主在,料想寧搖碧重新登門求教,他也不能當真拒之門外。
卓昭節聽說是文官之首的太師指導,也就不擔心了,遂與他說了幾句情話,親熱一陣,便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