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日子下來,紀陽長公主府裏滿是藥香,聞著就叫人身上不大爽快。卓昭節一邊輕聲叮囑著寧朗清,一邊仔細觀察他的神色,卻見這堂侄神色委頓,對她的話卻還是很認真的聽著,不時恭敬的回上幾句——單看這反應實在不招人厭,卓昭節不免心下唏噓,倘若寧朗清是與二房毫無關係的小孩子,哪怕不似現在這樣懂事聽話,寧搖碧也不至於防他防到不許他身體好起來的地步了。
然而寧家大房、二房之間的罅隙實在太深了……寧戰倘若還活著,也許還能有化解的一天,可如今寧戰既死,那這道裂痕隻能永遠的在這兒,再也沒有彌補的機會。
這樣的情況下,已經開始記事的寧朗清,連卓昭節也要承認她完全沒把握將這侄子養到放下仇恨的地步。因為對他不好是結仇,對他太好,往後要挑唆的人輕描淡寫一句這是二房心虛,怎麽解釋?
何況卓昭節也不可能做到對寧朗清比對自己的親生骨肉更好……她這麽亂七八糟的想著,到底領了寧朗清踏進長公主的內室。
這內室裏的藥味倒不很濃鬱了,許是長公主嫌棄的緣故,窗半掩著,室中焚了醒神驅惡的必粟香,凜冽的香氣撲鼻一衝,讓人猛然清醒起來。
長公主果然好多了,能夠起身,隻是消瘦憔悴的程度讓之前見慣了長公主頤指氣使的人莫不感到驚心動魄。
——尤其是那一頭皓白如雪的發絲……
回想長公主得知大房噩耗前的鴉鬢,那是幾十年如一日精心保養出來的風韻猶存,抵禦住了歲月的侵襲,然而到底也沒扛過喪子亡孫的打擊。
爬滿了皺紋的臉上滿是悲傷和憔悴,然而看起來長公主如今根本沒心思去管自己變成了什麽樣子,她靠著隱囊,微合雙目,聽榻邊的寧搖碧低聲說話——這長公主最寵愛的晚輩的小意逢迎,此刻效果仿佛也不大。
因為長公主閉著眼,連偶爾“嗯”上一聲都無有,卻是心灰意冷到了懈怠於給出任何敷衍了。
一直到雍城侯輕聲道了一句:“母親,媳婦領著清郎來了。”
長公主這才睜開眼,卓昭節低頭對寧朗清道:“去見你曾祖母。”
寧朗清乖巧的挨到榻邊,扶著榻沿跪下,低聲道:“曾孫見過曾祖母,曾祖母現下好些了嗎?”
長公主怔怔的看著他——久久都沒有說話,半晌,才道:“你如今過的怎麽樣?”
這個問題,讓雍城侯和寧搖碧臉色都是一僵,卓昭節也有些發怔。
就聽寧朗清道:“回曾祖母的話,曾孫如今過的很好。”
卓昭節神色複雜的看了他一眼,長公主卻沒看旁人,仍舊望著寧朗清,淡淡的道:“怎麽個好法?”
“九嬸專門撥了本來是以後給曠堂弟住的院子給曾孫,又使了許多人照料曾孫,吃的穿都好。”寧朗清不假思索的道,“比在劍南時不知道好了多少。”
長公主似乎一噎,想了想又問:“那比你從前在……從前沒去劍南之前呢?”
寧朗清這次卻是沉默了,過了許久,寧搖碧忍不住咳嗽一聲,提醒道:“曾祖母在等你回話。”
他似乎也有點懼怕這堂叔,怯生生的望了寧搖碧一眼,才訥訥道:“回曾祖母,再往前……曾孫不記得了。”
室中眾人一下子都沒了話。
算一算,寧朗清隨家人被流放劍南時,不過才三歲,論周歲,是兩歲。即使他現在,記事其實也未必就能夠全記下來,實在太小了。
不記得從前的日子……卓昭節垂下眼簾,心緒複雜。
就聽長公主繼續道:“吃的好穿的好住的好,你認為就很好了嗎?”
寧朗清低聲道:“是。”
“那你還有旁的要求麽?”長公主平靜的問。
這次寧朗清又想了半晌,才道:“沒有了。”
“當真沒有了?”長公主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你想想好了!本宮如今身子越發的不好了,給你拿主意和安置的機會也越來越少,你回答錯了,誤的可是你一輩子!”
“……曾孫……曾孫愚鈍。”到底是才四歲的小孩子,寧朗清聽長公主說的嚴重,頓時就害怕起來,稚嫩的臉上,流露出來焦急和懼怕之色,他不由自主的看向了寧搖碧——卓昭節心頭一驚,暗道莫非祖氏?
果然寧朗清眼中漸漸噙了淚,怯生生的道:“曾孫怕自己愚笨,往後……惹九叔和九嬸不喜歡。”
卓昭節的臉色頓時陰了下來,之前對他的憐憫一掃而空!她正想著要怎麽回,不想寧搖碧卻已經輕描淡寫的道:“我自有兒有女,難為你還指望越過了他們去不成?”
寧朗清愣了一下,顯然沒想到這個堂叔不要臉到這種地步,不怕在長輩跟前與自己這個小孩子計較,而且寧搖碧這話問的也刻薄,直接把寧朗清表示對以後在二房能不能繼續被寬待的憂慮理解成了他不想被寧夷曠和寧夷徽比下去——假如寧朗清說是,那便是他不友愛弟弟妹妹,更何況以大房和二房的罅隙,如今二房肯錦衣玉食的養著他,外頭誰也不能說二房對他沒恩了。
結果寧朗清卻還不滿意,還要嫉妒堂弟堂妹,這話說到哪邊,哪邊都要說他貪婪、不知足了。可要是寧朗清說不是,那也是理虧,橫豎都不對!
以寧朗清現在的年紀自然想不到這麽深遠,他隻是本能的覺得堂叔這一問不好回答……愣了片刻,寧搖碧也沒有給他台階的意思,寧朗清揉著衣角,越發的不知所措起來。
倒是長公主,也不知道之前是不是和二房說了什麽、達成什麽,此刻還是冷靜的繼續問:“你怕他們不喜歡你?那怕他們怎麽對你?打你罵你,還是不理你?還是什麽?”
寧朗清遲疑著不敢說話。
長公主皺眉道:“本宮如今精神不濟……你……”
“曾孫什麽都怕!”原本或許有人教過他到了曾祖母跟前說什麽,可到底寧朗清才四歲,而且這曾祖母的反應,也出乎背後教導他之人的預料——長公主半點把他摟到懷裏哭著大房上下的意思都沒有!所以之前記下來的應對根本就不好用!
更不要說被寧搖碧這麽一打岔,寧朗清越發慌了神。其實在這之前,寧搖碧也沒有直接為難過這個侄子,畢竟那會大房人多得很,寧搖碧盡可以欺負,犯不著專門和個小孩子計較。然而寧朗清懵懂之中的時候就聽多了這個堂叔是個難纏的人物,而且在大房的口中說來,自然是二房從上到下都盼望著大房不好,久而久之,他心裏對寧搖碧和卓昭節這些人就先怕上了。
此刻方寸一亂,情不自禁的就哭了出來,抓著長公主的袖子,抽抽噎噎、也不管二房都在旁邊,恐懼的道:“曾孫……曾孫很怕,曾孫跟著曾祖母好不好?”
——這是回長安的路上,祖氏叮囑的,原本她說的是假如長公主問寧朗清以後可有什麽想法,就讓寧朗清試著求一求能不能博取個長公主親自撫養的機會。
但寧朗清現下心神崩潰,顛三倒四的記起這番話,就這麽說了出來,卻越發顯得他不肯被二房養了。
雍城侯臉色很難看,寧搖碧卻隻冷笑了一聲,看一眼卓昭節,示意她不要說話。
卓昭節暗暗的皺眉,若是有選擇二房才不願意養寧朗清,可現在看長公主這樣子,即使當真應了寧朗清之請,把他養在了長公主府裏,估計也是讓下人看著,長公主是不可能像之前養寧搖碧那麽上心了——到底這把年紀又受了子孫早殤之痛,長公主能夠醒過來,從鹹平帝到寧搖碧都已經是謝天謝地,如今的精神氣再耗費了去養個才四歲的孩子,即使長公主想強打這個精神,帝後也要來勸阻了。
當然寧朗清的外祖父歐家、姑母……哪怕是四娘寧瑞婉,也不是不能養他。問題是,他是有叔父的。雖然這個叔父隔了一房,然而曾祖母既然在,卻把寧家正經的長子嫡孫養到外姓家裏去,這叫二房如何自處?長公主也丟不起這個臉。
所以隻看長公主如今的氣色就曉得寧朗清必然是養在二房了,然而寧朗清年紀小,卻是看不出來……
室中一片寂靜,隻聞寧朗清的哭聲,長公主神色平靜的看著他,半晌才道:“本宮身體太差,養不了你,所以,你還是隻能跟著你堂叔堂嬸。”
“啊!”寧朗清一下子住了聲,看這孩子的臉色顯然是被嚇住了!
但這時候長公主卻不再理他,轉向寧搖碧,道:“九郎,你看呢?”
“祖母問起,孫兒怎麽敢隱瞞?”寧搖碧同樣平靜的道,“要說讓孫兒把清郎當成曠郎和徽娘那樣疼愛這是不可能的事情。親生骨肉和侄子總歸是有區別的!但他若隻求錦衣玉食,這點兒器量孫兒怎麽也不會沒有,往後曠郎、徽娘也不至於眼皮子淺到了在乎多一個人吃飯。等他成年之後,孫兒也會劃份產業與他成家,當然不能和孫兒的親生骨肉比,然而比起常人來,孫兒卻也敢擔保是能夠一輩子衣食無憂的。”
這想法和卓昭節的打算也差不多,長公主聽後,淡淡的道:“那他怕你們怎麽辦?”
“這個孫兒也沒法子了。”寧搖碧忽的一笑,道,“孫兒這幾日守著祖母這裏,是沒功夫過問他在侯府那邊過的具體情況。但孫兒想,昭節決計不是惡毒的人,再說這些日子裏裏外外誰不是忙得緊?昭節會有這個閑心打罵他去?若想打人出氣,在青萍院裏打罵小使女豈不還便當些——再說昭節倘若這樣厭煩他,還不如就留了他在青萍院裏住,何必把瑟蘭居給他?那可是往後給曠郎預備的屋子!”
聽他語氣對寧朗清住了寧夷曠往後的院子很是不滿,卓昭節不禁咬了下唇。
長公主看著曾孫,道:“你這幾日,你九嬸可有打你罵你,還是你身邊的人待你不好?若有,你隻管說來,本宮自會為你做主。”
寧朗清為難的猶豫片刻,到底不敢說謊,怯怯的道:“沒有。”
長公主閉目片刻,淡淡的道:“那麽,你九叔、九嬸會對你不好的話,你是從誰那裏聽來的?”
話說到這裏,卓昭節也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