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慎之的爵位來的突兀,聖人雖然賜了宅子,但一時三刻也收拾不過來,所以暫時還是借住在姨母家。
看著宮人殷勤送他進門,卓家上上下下、包括遊熾、宋維儀等人心情都複雜得緊,遊煥、遊熾兄弟兩個更是暗暗慶幸幼時不曾為難過他。一群人各懷心思的彼此見了禮,卓芳禮親送了宮人回去複命,再回堂上,看著已經改回本姓的外甥,便有些尷尬。
卓芳禮賴父蔭,至今也才一個四品散官,唐慎之若隻是中了榜眼,橫豎還是晚輩,可如今既封了侯,又是皇室血脈,卓芳禮也吃不準該怎麽對待他了。還好唐慎之並非得誌便猖狂之人,主動提議還是按著家禮,並當堂跪下謝過姨夫姨母的照拂之恩。
他這麽一跪,卓芳禮和遊氏雖然是忙不迭的攙扶叫起,心裏的不悅和生疏倒是去了大半。隻是遊氏心裏還是有點芥蒂,寒暄之後,把餘人打發了,便叫了唐慎之到跟前,正色道:“你是幾時曉得這身世的?可是你母親叫你瞞住你外祖母?”
班氏的為人遊氏很清楚,倘若班氏早就知道唐慎之的身世,就算不立刻揭發他們母子,肯定不會讓唐慎之到卓家來的。然而之前唐慎之進京,班氏可是專門寫了家信讓遊氏多照拂他一些,免得這內向寡言的外甥在侯府受了委屈。
要說唐慎之這些年,最疼他的,當然是其母遊姿,可論到為他長遠考慮的決計是班氏了。遊若珩雖然愛才,可性情木訥,連自己都顧不過來,全靠班氏斡旋打點,一家子才興旺如今。不說旁的,隻說同樣是寄人籬下,沈丹古打小受了多少委屈欺負?唐慎之的景遇比起沈丹古可好多了,這不僅僅是他有個母親,畢竟遊姿在娘家也是做低伏小的;也不僅僅是侯府的恩怨比遊家複雜,班氏對唐慎之的親外祖母可是欲除之而後快的!
然而當年遊姿帶著唐慎之回娘家,班氏雖然沒什麽好臉色,到底也沒趕他們出去。後來唐慎之展露出讀書上的天賦,班氏也隨之提高了他們母子的待遇。本來麽,嫁出門的女子潑出門的水,尤其還是爬床使女生的一個庶女,班氏能容遊姿拖著幼子回娘家吃住就算大度了,要說讀書的才華,遊家又不是沒有這樣的子孫,換個心胸狹窄些的老夫人——唐慎之怕是書都沒得念。
就連遊氏對這個外甥的上心,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班氏的叮囑。不然遊氏可沒什麽需要指望唐慎之的地方。她的次子卓昭粹這回不是也中了嗎?名次是沒有唐慎之高,可前程卻未必不如唐慎之。
更不要說這次的狀元宋維儀,進士白子靜,也是遊氏的侄女婿,而且遊氏還有兩個世子女婿。唐慎之這個外甥對遊氏來說並非必須籠絡的。
所以班氏對情敵的血脈真的很用心了——唐慎之卻還把這樣的大事瞞著班氏,即使考慮到他恐懼於班氏的翻臉,遊氏也替母親覺得心寒!
她問過之後,緊緊的盯住了唐慎之的眼睛。
唐慎之沉默片刻,才道:“姨母,我是這次回齊郡後才曉得的。”
“齊郡?”遊氏一皺眉,詫異的道,“任家?”
“不是任家告訴我的。”唐慎之輕聲道,“是回來的路上,那對鄭家姐妹一個勁的糾纏,我怕帶她們回來讓姨母為難,所以拉下臉來讓下人把她們趕開。哪知,當天晚上,忽然有人潛入我屋中,讓我把她們帶上!”
遊氏一驚,道:“竟然如此?是什麽人你可知道?”
“來人蒙著麵,看得出來武藝高明,我也不知道是什麽人。”唐慎之苦澀一笑,道,“現在想來,恐怕是太子殿下或延昌郡王的人罷?”
遊氏臉色微變,本來她是敏平侯的媳婦,敏平侯既然選擇了延昌郡王,她當然也是盼望著延昌郡王得勝、卓家有一份從龍之功的。但後來敏平侯失勢,倒是小女兒卓昭節嫁了真定郡王一派的雍城侯世子,遊氏自然是覺得還是真定郡王上位對自己家更有利了。
如今聽說外甥的封侯竟然是被太子與延昌郡王拖下了水,一顆心頓時提得高高的,忙問:“鄭家姐妹也是他們安排的?”
唐慎之歎了口氣:“我想是的罷?原本我是不肯答應的,雖然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鄭家姐妹有什麽不對,但那人既然迫我帶她們到長安,自然有內情。可那人見我不答應,就取了一縷頭發與我瞧,讓我翌日起來去看三表哥。”
“那縷頭發是三郎的?”遊氏立刻明白了。
“不錯。”唐慎之眼中露出悲哀之色,“那人出入,咱們隨行之人竟是毫無察覺,連三表哥自己都沒發現被割去過一縷頭發,我若不依他說的做,那三表哥……”
遊氏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唐慎之繼續道:“後來那人又來,與我說了身世……我自然不信,但那人說,之前七表妹出閣,我打算給她添妝的那對鐲子,其實根本不是我那所謂的親祖母顧秋水之物,而是……齊王府裏出來的!當時鐲子並不帶在我身上,可那人卻描述的絲毫不差,我……將信將疑,當時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隻想著回來之後,盡快將那對鐲子處置了。”
說到這兒,唐慎之眼中露出一抹痛色,道,“許鏡心……就是今兒個上殿佐證的那位行首,她那裏有我父親的畫,這個我之前知道,隻是當時她也沒和我交底。一直到這次經曆後,我才懷疑起了許鏡心的來曆,所以我後來才一路勸三表哥答應任那鄭家姐妹一起到長安。後來……正月初二,五表姐和七表妹歸寧那日……鄭家姐妹其實是我勸說看院子的人放她們出來的,那些人都是三嫂的人,自然不會不答應……”
顯然那段日子的煎熬與恐懼,不是什麽好回憶,唐慎之此刻說起來還有點語無倫次,頓了片刻,方繼續道,“其實一回長安,我就設法尋到許鏡心,問明了事情經過。許鏡心說,隻要將鄭家姐妹弄出侯府,她會為我解決此事。所以當初七表嫂讓我表態,我說給她們銀錢,送她們出府……我不是心軟,姨母,我隻是不想侯府染上麻煩——當時我實在不知道那個在客棧裏割了三表哥頭發與我看的人是太子與延昌郡王之人,因為許鏡心也推測成了……燕王餘孽。”
遊氏喃喃的道:“燕王哪裏來的餘孽?燕王與燕王世子……早就都死了啊?幾位郡主各自成家,燕王妃如今還在長安好好的待著呢!”
沒有男嗣,即使有些忠心下屬,又如何成事?到底也不過是守著舊主的眷屬過日子罷了。
即使有那麽些個不肯死心的,幾十年了,早就換了兩代人,哪兒還有這樣的不死心的道理?要知道燕王可是死在了先帝之前——而且燕王與世子都是病逝,這一點,是先帝親自命人徹查的。
唐慎之苦笑著道:“當時以為燕王或許在別處有不為人知的血脈。”
遊氏隻覺得一片紛亂,她定了定神,沉聲道:“這麽大的事情,你既然自己沒主意,為什麽不告訴我?難道你認為一說之下,我會立刻害了你?!”
“我怎麽會這麽想?”唐慎之搖頭,道,“姨母忘記了嗎?當時在路上,我擔心三表哥,回來之後,我立刻去找了許鏡心,她說可能是燕王餘孽,我也以為是了。然後我便想,這件事情若是告訴了姨母,固然有姨母給我出主意,但卻更可能打草驚蛇——那被我誤認作燕王餘孽的人既然有高來高去的武功,萬一傷了姨母、還有秣陵的外祖父外祖母……便是我粉身碎骨又如何彌補?而且我也確實擔心我的身世會招來天家怪罪,可我並不是怕姨母趕我出去,我擔心若告訴了姨母,即使上殿陳明,卓家也難洗脫幹係。”
惟恐遊氏不相信,他遲疑了下,才緩緩的道,“因為我到姨母這兒來後,隱約聽到些以前的事兒。仿佛……君侯的元配梁老夫人,乃是燕王的母家,燕王是與齊王爭儲,才會被流放的。後來梁家卻跟了齊王……所以我想,若是燕王餘孽的話,怕是對梁家也不喜歡的。”
“燕王餘孽最恨的我想應該還是我,可在回長安的路上,那蒙麵人明明有機會殺了我,卻沒有殺,反而拿了三表哥的性命迫我帶鄭家姐妹到長安侯府裏來。我思來想去,覺得很有可能他們是想害侯府,這許多年都沒聽見過燕王餘孽的風聲,既然有所動作,怕是……會有雷霆一擊!我想著姨母對我有大恩,這件事情無論如何也不能叫他們如願,因此從許鏡心那兒證實了那蒙麵人的話後,便想方設法的把鄭家姐妹弄出侯府,讓許鏡心設法除了她們——齊王餘……我親祖父的人手與燕王餘孽本就是對頭,總而言之我不想拖累姨母。”
唐慎之垂首道,“我想這樣的事情姨母知道了怕更麻煩,索性我悄悄的處置了……許鏡心也讚成這麽做,那蒙麵人提到的鐲子,我也摔碎後扔到護城河裏去了,為的就是……若有一日事發,少了一件證物總歸是好的。許鏡心那裏的一些東西我也叫她燒了……可我沒想到,設計這些的不是燕王餘孽,而是太子殿下。而且證明我身世的也不隻是那幅鐲子。”
他頹然閉目,道,“我原本的打算,是回長安後離會試也沒多久了,立刻搬出去,姨母這兒我交代不出好的理由,也容易引人注意。本想過了殿試,設法求姨母尋個偏僻的地方去任職,這樣往後再出事,盡力不拖累姨母和外祖父他們。許鏡心答應會留意好了燕王府相關之人的動靜……我以為幾個月的時間總歸不會出事的。”
遊氏深深歎了口氣,明白了為什麽事情會是這個樣子了!
之前唐慎之竭力勸說卓昭質,硬把鄭家姐妹帶回侯府,遊氏不高興之餘,就覺得有些疑惑。因為唐慎之也許確實是個心軟的人,可像他這樣長年寄人籬下的晚輩,卻又哪裏來的膽子做這個主?
畢竟唐慎之自己都是在侯府都是寄居之人,沒有侯府的準許,貿然帶人進門,這實在不像是個慣會看人眼色的人做的事情。
卻不想是太子在幕後操縱!又因為唐慎之知道身世後自己心虛、敏平侯府本身錯綜複雜的關係——再加上許鏡心這些齊王餘孽的判斷失誤,讓唐慎之誤以為對手隻是燕王餘孽,所以唐慎之小心翼翼的安排著、策劃著,自以為守口如瓶是對卓家好——可誰想到,幕後之人並非什麽燕王餘孽,而是大涼的儲君!
那麽許鏡心等人的防範,自然成了一場笑話。
唐慎之的為卓家好,也是一場空。
——殿試當日,唐慎之可謂是徹底被打了個措手不及!若非他一向寡言,又性情隱忍,怕是當場就會驚駭失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