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氏得命,翌日一早就領了八名彩衣少女到陌香院。
卓昭節把手裏的事情暫且放下,傳了人到跟前,打眼一看,這八人都是十四五歲年紀,確實頗有幾分顏色,環肥燕瘦的各有千秋。因著長年習舞練技的緣故,身量勻稱窈窕,眉眼靈動,看著著實不壞。
她一麵打量著一麵問了幾句話——夏氏調教這些家伎很有一手,雍城侯府的家伎水準這兩年在長安也有些名氣,幾次獻藝連紀陽長公主都很滿意,所以來討要的人也不少,人員自然換得頻繁。
卓昭節也不是每一批家伎都要親自過目的,如今這裏頭好幾個她看著都眼生,自進府以來頭一次見到女主人,又是如此豔光逼人的女主人,有兩個少女就顯出緊張來,回話時也顯得怯生生的。好在這怯生生和緊張都不討人厭,倒是別有一種楚楚動人的風致。
連卓昭節都覺得這也算是一種楚楚動人,那這樣的羞怯就不是大問題了。卓昭節心想夏氏的眼力還是值得信任的,便滿意的點了頭,道:“夏娘子叫你們來時料想和你們說過了,這一次君侯領了上諭,要往東夷山招降仲崇聖,路上得帶一些人伺候。”
眾人應了一個是字,臉色都有點悻悻,這也難怪,雖然不管在長安還是去西域,她們都是為奴為婢,然而長安富庶,侯府裏也是錦衣玉食的養著她們,侯府因為人少,宴樂一年到頭也就那麽幾次,雖然平常夏氏調教起來頗為嚴厲,可日子怎麽也比萬裏迢迢跑去西域舒服。
而且這些人也曉得,讓她們跟雍城侯去西域可不隻是為了伺候雍城侯,誰知道這一路上會被送給什麽人呢?若遇見脾氣不好的客人,被打死了出氣也不是不可能。
隻是當著卓昭節的麵,她們也不敢說個不字,畢竟卓昭節雖然名聲不算太苛刻,但離賢德良善還差得遠,這樣的貴人貿然開口求饒沒準現在就是往死路上走——來的時候夏氏就警告過她們不要做多餘的事兒了。
而卓昭節雖然看出她們不甘心的心情,但也沒當回事,橫豎這些人跳不開手掌心的。叮囑了他們幾句好生伺候好雍城侯,因為雍城侯這會是奉旨公幹,帶上一批舞伎著實不成樣子,對外的說法當然是隨行伺候的使女,家伎本來就是要學各樣伺候人的活計的,這些個人要承擔使女的差使都是綽綽有餘。
敲打完家伎們,少不得再給她們許點好處,譬如若是路上被送人,必賞一份程儀,這筆錢卓昭節會叮囑雍城侯的身邊人;若是回來了呢,屆時也有賞賜,甚至用心的還可以提前發嫁出去……
把家伎的事情解決了,卓昭節正繼續拿起帳本來看,外頭回廊上卻響起了一個稚嫩的聲音,道:“母親!母親!”
“曠郎?”卓昭節聽出是長子的聲音,不免吃了一驚,忙把帳本一丟,刷的站了起來,三步並作兩步往外走,“可是出了事兒?”
她走到外頭,卻見右側回廊上,數丈開外,一個著錦衣的小郎君甩開乳母和使女的手,站在廊上又蹦又跳,大聲叫著母親——這小郎君一雙眼睛神似寧搖碧,睫長眸明,極為有神,聽到卓昭節出來的聲音,轉頭一看,一眼看得卓昭節的心瞬間軟成了一灘水。
卓昭節快步走過去,柔聲道:“曠郎怎的了?可是誰惹了你生氣?”再看乳母等人,她眼裏可就半點溫柔也無,滿是嚴厲了!
兩歲的寧夷曠說話已經有些利索了,他被卓昭節抱起,伸手摟住母親的脖子,委屈道:“我想去祖父那兒,可他們都攔著不讓。”
“曠郎乖。”卓昭節還以為是下人虧待了這寶貝長子,未想是想去見雍城侯不成才鬧了脾氣,便笑著安慰道,“你祖父過幾日要去西域呢,想是這會子忙碌得緊,你去了未免叫你祖父分心,屆時若東西收拾不齊整,你祖父在西域過得不好,你想想……若是你換個屋子住,結果把你的翡翠馬兒、珊瑚盆景、琉璃小人……這些全部不帶過去,你是不是住著也不舒服呀?”
寧夷曠嚴肅的想了想,才悻悻的抓著母親發間簪子下的流蘇,嘟嘴道:“上回祖父說了故事與我聽,結果中間父親去帶我回來睡覺,我都沒聽完!”
——和大部分人家一樣,雍城侯府也是隔代親。雍城侯雖然隻寧搖碧一個兒子,然而因為申驪歌的關係,或者是父子天生不和,雖然雍城侯大處確實是不遺餘力的為兒子考慮,但相處時對寧搖碧卻是橫豎看不慣。
而寧搖碧自恃是獨子,加上長公主的寵愛,對這個父親也半點談不上尊重,父子兩個關係實在不怎麽樣。
但雍城侯對獨子和媳婦都談不上好,對孫兒孫女卻和藹得緊。
長孫寧夷曠比胞妹寧夷徽活潑許多,雖然如今許多話還不大會說,卻聒噪得緊了,就連寧搖碧與卓昭節有時候也被他糾纏得受不住。倒是雍城侯經常眉開眼笑的又聽又說一抱就是半天一天,是以寧夷曠現下對祖父倒比父母還粘著一些,差不多每日起來後就盼著雍城侯快點下朝。
卓昭節伸手點一點長子的額,啼笑皆非道:“不就是個故事嗎?為娘使人去前頭探探,看你祖父忙不忙,若是閑了再送你去,好不好?”
“好!”寧夷曠小嘴兒高高嘟起,聽到這會才轉嗔為喜,歡快的在卓昭節懷裏扭動起來,叫道,“母親放我下去,我要自己走。”
“是是是,你小心些。”卓昭節俯身把他放回廊上,又氣又笑的道,“有事情過來與為娘說聲不就是了?何苦要跺腳?仔細把腳跺疼了!”
寧夷曠拉著她裙擺嚷道:“一點也不疼,母親放心罷!”正要就這麽走了,忽然想起來又一件事情,複委屈道,“我想與二娘一起去,可二娘想去曾祖母那裏——我與她說那幾隻鸚鵡有什麽好看的,結果她就打了我一下!”
“哪裏被打了?”卓昭節聽說女兒打了兒子,微微一驚,忙蹲著身子仔細端詳寧夷曠的小臉,雖然知道女兒這年歲能有多少力氣,然而寧夷曠也小,嬌嫩著呢,怎麽能不上心點。
好在順著寧夷曠指過去的位置看了看,倒也不見什麽傷痕,卓昭節拿手指小心翼翼的按了按,道:“疼嗎?”
“不疼。”寧夷曠委屈道,“可二娘打我!”
“你是兄長,又是郎君,好郎君就該氣量大些,做兄長哪有不讓著妹妹的?”卓昭節見他無事,便安慰道,“咱們曠郎往後要做個好兄長呢,是不是?”
然而寧夷曠雖然年幼,卻也沒這麽好哄,堅持道:“二娘打我,她也不是好妹妹!”
“那叫二娘過來給你賠禮,好不好?”卓昭節本想把兒子先哄過去,再和女兒講道理,然而兒子既然堅持,便換了種法子。
與寧夷曠生得完全一樣、隻不過穿了小娘子服飾的寧夷徽被乳母下人帶過來,一進門就撲到卓昭節懷裏,委屈的道:“母親,我方才睡得好好的,大哥偏跑過來把我推醒,還要我一起去祖父那裏,我與他說了,我過會去尋曾祖母說話!他還要鬧我!”
……這是兩邊都有理了,卓昭節覺得很無奈,先說長子:“曠郎可是不乖,你隻說妹妹打了你,怎不說是你先推醒了妹妹?”
寧夷曠揚著頭,很有理由:“我好意叫妹妹一起去見祖父!”
“明明就是不讓我好好兒睡!”寧夷徽聞言,明媚的俏眼一瞪,捏拳踏上一步,大聲道!
這個次女在繈褓裏時表現得一直非常溫馴,甚至於太過溫馴,讓卓昭節總懷疑她長大了性.子太好而吃虧。結果滿周之後,這小娘子卻是越來越霸道了——對兄長動手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卓昭節雖然對兩個孩子沒有什麽偏心不偏心,但也覺得女兒對外人霸道沒什麽,老是欺負兄長到底不成樣子,畢竟寧夷曠說是哥哥,和寧夷徽也不過差了前後腳,這長子也不像多麽寬厚的人,不替他們處理好,別好好的兄妹鬧成了對頭!便皺眉道:“徽娘不許這樣!你兄長叫醒你是打擾了你,可他也是為了問你要不要一起去見你們祖父!你好好兒的說話不成嗎?怎麽可以對兄長動手?”
寧夷徽不服氣的道:“母親,是大哥一直糾纏著我,所以我才不耐煩的!”
“那也不能動手呀!”卓昭節放緩了語氣,道,“你們是嫡親兄妹,至親手足,應該彼此和睦才對!怎麽能互相動手?這樣豈不是叫為娘與你們父親傷心?”
寧夷曠和寧夷徽對父母還是很依戀的,聞說讓父母傷心,神色頓時也鬆弛了下來,互相看了一眼,道:“母親,我們下回不這樣了。”
雖然如此,但卓昭節還是覺得這兄妹兩個關係還是不夠融洽,頓時頭疼起來,正琢磨著要怎麽給他們說合,外頭庭院裏有人招呼寧搖碧,卻是寧搖碧來了。
她便按下教導子女,道:“你們父親來了……”就見兄妹兩個都是眼睛一亮,雙雙拔腿就往外跑,寧夷徽因為穿的是裙子,甚至不顧儀態的把裙裾拎到了小腿,異口同聲道:“父親父親!今兒個給我們帶什麽好玩的了?!”
寧搖碧十分寵愛子女,從他們誕生起,每次出門都不空手,不拘他們還能不能玩,坊間各種各樣精巧的小玩意兒都快把屋子堆滿半間了。兩個孩子會說話走路後,他更是見什麽買什麽,平常又極寵愛他們,從來不說半個不字的,時間一長,雙生子自是聽說他回來就擁上去要這問那,這一次也不例外。
等卓昭節一迭聲的叮囑著“慢點”的跟出去,卻見雙生子已經被寧搖碧一邊一個抱了起來,寧夷曠手裏拿了個風車,寧夷徽如今還稀疏的小腦袋上則別了朵絹花,兩個人都高高興興的摸著新得的東西——卓昭節就嗔道:“你每次都買新的回來,如今他們兩個是越發的喜新厭舊了,滿屋子的東西就沒幾個是愛惜的。”
“那也沒什麽,不喜歡了再買就是。”寧搖碧抱著一雙子女,心情大好,笑著道,“我今兒可是給你也帶了東西的,進屋去給你。”
卓昭節聞言,頓時嫣然一笑,道:“這可真難得,出去十次,可算有一次帶上我了。”
“這話說的真是沒良心,給他們買上三五次總歸也要給你帶一份的好麽?”寧搖碧笑著叫屈,“這還是因為你總是嫌我買許多不必要的東西,不然給他們買怎麽會忘記你?”
卓昭節橫他一眼,寧搖碧立刻道:“是是是,世子婦說什麽就是什麽,我才是糊塗的那個人!”
下人都掩嘴竊笑,寧夷曠咬著手指好奇的看著父母,忽然道:“父親怎的一直讓著母親?”
卓昭節先是一愣,隨即大喜,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教導他和寧夷徽友愛的機會!她正要說:“因為你們父親是郎君,你也是小郎君,是不是也要讓著妹妹呀?”
不曾想寧夷徽摸著頭上的絹花,斜眼看兄長,道:“大哥真是笨,當然是因為母親對父親有救命之恩了!”
咦?!
寧搖碧和卓昭節一頭霧水,兩人開始沉思當年明月湖上卓昭節跳湖救寧搖碧的那件事情難道偶然被女兒知道了?然而寧夷曠顯然是不知道這件事情的,詫異的問:“母親救父親?”
“我聽祖父說,人若沒飯吃就會死的。”寧夷徽一本正經的大聲道,“父親一直在咱們家吃飯,若非母親經常給父親飯吃,父親早就餓死了,所以母親對父親有救命之恩,所以父親要聽母親的話啊!”
寧夷曠恍然大悟,若有所思的點頭:“原來是這樣……父親好生可憐!”
寧搖碧:“…………!”
卓昭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