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當歸的目光在靈堂裏掃過一圈,最後落到被真明她們撞倒的一個烏木牌上。
九個金漆大字刺得她眼睛生疼,“愛女何氏當歸之靈位”,下麵另有一排篆刻小字,寫著“明洪武二十七年九月初七立”——十八年前的牌位,十八年前的靈堂,十八年前的道觀,還有自己……十八年前的身體。
這一年,她十歲。
她來不及去理清混亂紛雜的思緒,現在她隻知道,她想要活下去!
“真靜小師傅,能給我一碗水喝嗎?”開口說話時,何當歸被自己嘶啞的聲音嚇了一跳。
正在磕頭念經的真靜聽見棺中人喊了自己的名字,莫非……冤鬼勾魂……相中了自己?這樣一想,真靜立時魂飛天外,仿佛提線木偶一般,兩眼發直全身僵硬地倒了碗水,輕飄飄地移到棺材旁邊,把碗舉過頭頂。見到這景象,真明三人眼白一翻不省人事了。
何當歸雙手捧碗,無視靈堂內外那些形形色色的麵孔,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飲著清水。這泓涼水,勝過她從前喝的燕窩雞湯;這個粗瓷碗,勝過她從前用的金杯玉盞。
一滴不剩地喝光碗中水,何當歸偏頭看著遞水給自己的真靜,感激一笑,真靜呆呆地不做任何反應。何當歸明白,自己突然從棺材裏坐起來要水喝確實嚇人,也不多言,拉過真靜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說:“你莫怕,你摸一摸,我還有熱氣兒,我沒死,我還活著。”
真靜立刻回了神,圓溜溜的眼裏盛滿恐懼。何當歸繼續拉著她的手,按壓自己的脈搏。真靜望著那張麵如白紙卻鎮靜異常的小臉,驚恐的心也出奇地平靜下來,深吸一口氣,手不再發抖,然後真的摸到了對方那溫涼的肌.膚和跳動的脈搏。
訝異替代了恐懼,真靜連忙大聲叫道:“真是熱的,何小姐真的沒有死!師父,你快來看看啊,何小姐還活著!快讓大夫給她瞧瞧!”
太善師太年近五十,到底見多識廣些,眼見著死了兩三天的人又活過來,心中雖然納罕但也相信了。她暗暗思忖道,聽聞這何小姐原本就三災六病的,又放在靈堂上吹了兩天的冷風,好好的人也禁不住這樣的折騰,何況是一個半死的人。興許這隻是回光返照吧,隻要等她吐了那口熱氣……
想到這裏,太善說:“天色已晚,又下著雨,去哪兒請大夫呢?況且何小姐剛緩過來,最要緊的就是靜養,真靜,你快扶著她去東廂房歇著吧。”然後,扭頭看一眼主持太息師太,“師姐,你覺得如何?”太息師太念了一句禪語,就不再多言,太善滿意地點頭笑了。
真靜心頭泛起一片疑竇,別說半山腰的莊子上就有大夫,單是她的師叔太塵,也有一些診脈開方的本事。一個人能死而複生是何等的機緣,怎麽聽師父的語氣,卻是讓何小姐自生自滅的意思……真靜突然又想起來,東廂的屋子已經久不住人了,窗紙破得連風雨都擋不住!
何當歸麵無表情的瞟了太善一眼,抓著真靜的手爬出棺材,展顏一笑:“那就勞真靜師傅引我去東廂休息吧。”真靜遲疑地點一點頭。
等二人走遠了,幾個被派來送靈的婦人團團圍住了太善,七嘴八舌地發問:
“師太,你離得近,你看她是真的活過來了嗎?我們要不要連夜去給二夫人報信?”“出了這種幺蛾子,師太不如你給作法驅驅邪?”“我一直有個畏寒的老毛病,是不是不能近那些陰冷之物?”“好歹送我們幾道符紙辟一辟吧,你也看到了,她一定是怨外祖家對她不好,所以回來勾魂索命的!”
太善等她們你一句我一句的說完了,才笑道:“報信兒什麽的先不急,如果這何小姐就隻能撐半天一晌的,咱們巴巴地去驚動了貴主,不是讓老太太和太太們空歡喜一場嗎?如果惹得老太太又掉一回眼淚傷幾天神的,豈不成了咱們的罪過。”
李九光家的連連點頭:“對對對,老夫人身上一直不好,二夫人請了相士來看家宅,說西跨院裏住的那個人命硬克長輩,可不就是說她了。你瞧,現在都死挺了還能活過來,還能喝水說話,可不是應驗了相士的話了!”
高大山家的也附和道:“活著時沒有油水撈,指望能掙她一回死人錢,可她卻不消停,這下子可好了,殮葬錢入土錢都不經手了,還要我們自己倒貼去報信的車轎錢!怪不得家裏麵私下都說,她是個賠錢貨!”
劉貴家的聽她們說得粗俗鄙陋,皺眉道:“已大半夜了,是好是歹都明兒再說吧。靈堂的東西先這麽擺著,過幾天再做計較。”
眾人看了這麽一出“夜半驚魂”,早已頭暈腦脹,紛紛散去了。
※※※
水商觀的東廂,跟何當歸記憶中的一模一樣。真靜從十來間屋子裏挑選了半天,找了間相對好一些的把何當歸扶進去躺下。那屋子四麵進風,冷得像是冰窖,除了何當歸躺著的木板床,隻有一張四方桌子,一條四腿凳子。
“何小姐,這裏最清靜,適合你休息,”真靜找了件道袍給她蓋上,“你先略躺一躺,我去師父那裏要些衣物被褥、暖爐熱湯的,給你驅驅寒。”說完就要跑出去。
“等等!”路上一直緘默的何當歸突然開口。
真靜看著眼前柔弱的小人兒,安撫地一笑:“你不用怕,我馬上就回來。”
“告訴我,現在是何年何月?我叫什麽名字?”何當歸發問。
“哈?!”真靜一呆。
“快!告訴我!”
真靜撓撓腮幫,答道:“年月……現在是洪武二十七年九月,至於你的名字,靈位上倒是寫了,可我不認識字啊……”
何當歸聞言閉上了眼睛,沒有錯,沒有錯,這真的是十八年前。心念一轉,她往懷裏摸了摸,果然摸到了一片金鎖。這是她剛滿月的時候,母親請巧匠給自己打的富貴長生鎖。她愛惜地摩挲著金鎖,苦笑一聲,那時候,恐怕是一生中母親最疼自己的時候。
兩歲時,她的父母和離,何校尉把外麵養的妾抬了正妻,還特意在族譜上把母親改成“羅姨娘(離)”,於是她從正妻之女變成了姨娘之女,也就意味著從嫡女降為庶女。母親離開何家時,賭氣將年幼的自己也一起帶走,帶回了娘家。一開始母親大概以為,何校尉不過一時被狐狸精迷惑了,才會跟她和離,等他想女兒了自然會回頭求她,把她們娘倆重新接回去。
因此,住在娘家的母親依然買通了何家的下人,探聽何校尉和那位新夫人的近況。誰承想,母親聽到一半兒就邊哭邊罵,將屋裏所有夠得著的東西統統砸得精光粉碎。原來新夫人早在做妾的時候,就給何校尉生了個大胖小子,年紀隻比何當歸小一個月,何老夫人和何校尉對嫡長子的愛護勝過心肝,隻字不提她們娘倆的事。從那以後,母親再也不願意抱著何當歸唱歌了。
四歲的時候,外祖母見何家真的不打算要何當歸了,就跑到母親的院子裏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彼時,何當歸已經懂事,聽到“拖油瓶”、“留不得”之類的話,很怕母親真的會不要自己,日夜憂懼哀思,於是生了一場重病。外祖母趁機說服母親,把小孩子放到城外的農莊上更容易養活。母親那時才二十三歲,對何校尉的無情無義恨之入骨,又不想隻守著一個女兒自斷前程,就同意把何當歸送走。
三年之後,母親聽信“改嫁同姓之人不算失貞,還被人叫一聲何夫人,名聲上也好聽”的說辭,通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給比她小三歲的落魄子弟何阜。可是,成婚兩年始終不能受孕,大夫診出她早年曾用過大量的麝香,現已無法生育。母親突然想起了她唯一的女兒,於是把已經九歲大的何當歸接回身邊,讓何當歸每日“爹、爹”的圍著何阜喊,讓何當歸學彈琴、學跳舞逗何阜開心。
沒想到,在何家住了還不到一年,何阜花錢疏通了關係,謀到一個正八品的京衛指揮使司知事。去應天府赴任的那一天,卻沒帶上她們娘倆,隻讓幾個仆役挑了行李就匆匆地走了,連一句交代的話都沒撂下。何家的這座宅子是母親帶去的嫁妝,母親托人把宅子典出去,帶著何當歸再次回到娘家。
外祖母兩年前就去世了,如今當家的是二老爺的夫人孫氏。母親心灰意懶,羞於留在娘家,大部分時間都住在三清觀裏聽經文。十歲的何當歸如履薄冰地在外祖家裏住了半年,不知什麽原因就人事不知,被棺材抬進了水商觀。
前一世,這個時候的何當歸,也同樣是這樣在冰冷的棺材裏醒過來,額角一片淤青,腳踝嚴重扭傷,卻完全記不起發生過什麽事,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睡在棺材裏。
那時,有人問她怎麽會死而複生,她回答說,隻記得做了一個夢,看見三個幼童為搶一粒糖豆而打架,糖豆滾在地上,被她撿起來吃了下去,然後就醒了過來。
之後,這些話傳到外祖家裏,老夫人和大夫人特意請了人來解夢。具體說了什麽沒有人聽見,不過,從此外祖一家就把何當歸扔在了水商觀,讓她“修身養性”,還給了太善五十兩銀子,讓太善給她請個師傅學一學《女德》《女訓》。
觀裏一開始把她當成客人養著,一日三餐雖然簡陋,分量倒都很足,隻是每日都要誦經懺悔。隔三岔五的,太善就在晨課時讓她給眾人背誦“悔過文”。內容是太善和太塵親自撰寫的,大意是說她生來就是不祥之人,一生克父母、克外祖父外祖母,克得兄弟姐妹都不能降世,求各路仙官寬恕她的罪孽等等。那時候的何當歸聽不懂文言,不知道“悔過文”究竟在說些什麽,別人讓她背,她就如數背下來,而能聽懂文言的道姑,就一邊聽一邊捂著嘴笑。
兩個月後,太塵去了趟外祖家,想匯報一下“教導”的成果,順便再討些“看顧費”。誰知,太塵連二太太的麵都未得見,管事婆子在角門上塞給她五貫錢,像打發要飯的一樣把她打發走了。自此之後,何當歸突然降級成了水商觀最下等的人,活兒不敢少做,飯不能多吃,如果不是真靜偶爾給她留些剩飯,恐怕她已經第二次躺進棺材了。
在臘月裏洗過一回涼水澡,讓她一病不起,病好後她不敢再用涼水洗澡,又無熱水可用,就很長時間沒有沐浴。觀裏的道姑一看見她,就用衣袖掩住口鼻迅速跑開,好像後麵有鬼怪在追趕她們。而麵對那個一身臭汗的送柴漢子,她們倒一個個巴巴地往跟前緊湊。
就這樣,前世的她在水商觀裏寄居了半年,直到母親在三清觀聽夠了經文,回到了外祖家卻找不到她,這才派人來觀裏把她接走。
第三次走進外祖家的大門,她滿腹的委屈一腔的苦楚,忍不住跑到老夫人和母親麵前訴苦,可她們卻充耳不聞,更不肯給自己出頭。二太太聽說了她去告狀的事,記恨於心,此後常在暗中苛減她的吃穿用度。
因為在外祖家過得十分不如意,她一直盼望著能快點兒出嫁。她幻想著,某一天會有一個豐神俊朗的男子出現,把她從這個家裏帶走,走得遠遠的,從此保護她不再受任何傷害。
十四歲時,她無意中救了一位摔傷的老夫人,後來就有人來提親,問她可願嫁給寧王為妾,她才知道自己救的是寧王的乳娘。
外祖家裏頓時像是炸了鍋,逢年過節也沒見這麽熱鬧過,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拉著她的手說體己話,一群表姐表妹表侄女圍著她轉,左一個“姐姐妹妹”右一個“姑姑表姑”地喊著,讓她多多提攜,仿佛她們攢了一輩子的話全在那一天跟她說完了。
母親已經十幾年在外祖家抬不起頭來,那一天卻走到哪兒都抬頭挺胸、容光煥發,笑容滿麵地接受所有人的恭賀之詞。
老夫人是外祖父的平妻,外祖母的親妹妹。她平時話很少,那一次卻把何當歸叫到跟前囑咐了很多。老夫人讓何當歸做任何事之前都先想想自己的母親,讓她不要怨恨外祖家曾虧待過她。老夫人教導她,女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是千古不變的鐵則。而她童年遭受的那些苦難,不能夠怪外祖家狠心,而應該怪她自己沒有父親的庇護。
老夫人撚著一串佛珠循循善誘,不要因為小小的爭執,就遠離了她的至親家人,也不要因為小小的怨恨,就忘記了別人的大恩惠,血緣親情,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外祖家對她再不好,始終也養了她十幾年,讓她飲水思源,即使榮耀時不能恩澤親人,假如某天不幸獲罪了,也莫要牽累外祖一家……
於是,揣著所有人對她說過的話,揣著母親精心為她置辦的嫁妝,她坐上了寧王府抬來的大紅花轎,以為從此就脫離苦海,一步登天。誰承想,誰承想,她隻是從一片苦海跳進了另一個火坑。
因她隻是寧王府的老夫人做主納的一個小妾,所以下了花轎之後,沒有張燈結彩喜堂喜樂,沒有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也沒有送入洞房,甚至她連寧王究竟是圓的還是扁的也沒見到。
入府的第二天,她去給謝王妃磕頭敬茶,王妃“失手”打翻茶碗,滾燙的茶水潑了她一臉。之後見到了周側妃,她贈給她一瓶燙傷藥,還安慰她說自己也是這樣熬過來的,以後慢慢就會好過的。為了那一瓶藥,為了那一句寬慰的話,她感恩戴德,銘刻於心,最後換來的是周菁蘭在她背後捅上了致命一刀。
入府一年之後,她終於在一次家宴上看到了自己的夫君,寧王朱權,那個高貴神秘而又睿智儒雅的男子。他有著懾人心魂的眼神,動人心魄的淺笑,他隻要隨意地站在那裏,就連周圍的空氣也會彌漫著一派優雅,哪怕下麵藏了層層殺機。他和她幻想中的完美夫君一樣的好,不,應該說更加好。
多數人一輩子隻做了三件事:自欺、欺人、被人欺。她前半生被人欺,後半生自欺欺人。她用出嫁之前老夫人說的那些話來鞭策自己,騙自己說,慈悲就是最好的武器,強迫自己不去怨恨外祖一家,不去怨恨謝王妃,也不去怨恨曾經那些害過她,和正準備要害她的人。
心是最大的騙子,別人隻能騙她一時,而心卻會騙她一輩子。前世的她,以為隻要盡心盡力地將一切做到最好,總有一天能夠苦盡甘來,可誰承想一切不過是鏡花水月。她對朱權全心全意、舍生忘死的付出,換來的卻是他無情的背叛和拋棄,對情敵寬容大度一再的忍讓,換來的卻是一場又一場永不完結的噩夢。
老天和她開一個了玩笑,於是她度過了最可笑的一生。現在她終於醒悟,一切從一開始就是一場騙局,她不過白活了一世,為他人做嫁衣裳。
何當歸不敢閉上眼睛,她用眼睛貪婪地掃視破屋裏的每一寸牆壁和地麵,用鼻子貪婪地呼吸著凍得她咳嗽連連的寒風。她好怕這樣子閉上了眼睛,再次睜開的時候,自己又會回到那個冰冷漆黑的水牢裏掙紮……
整整一夜,她被前世的那些回憶一遍遍地淩遲著。淚水如同決堤的江海,止也止不住,仿佛未來一生的眼淚,注定將在今夜裏流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