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珠微笑:“別怕,客人們聽說了你的奇遇,所以叫你過去隨便問問,說幾句閑話就出來。”說著,仔細給何當歸理了理發鬢,領了她往西廂去。
進了西廂,遠遠就聽見太善的高嗓門在喋喋不休地賠罪:“罪過罪過,回頭貧道一定好好地管教弟子,開罪了貴客,真是……”
然後有一個低沉的聲音打斷了她:“一場誤會,師太不必掛懷。”
原來,自從錦衣衛昨天入住了道觀,太善就派了十幾個道姑服侍他們的起居膳食。這些人大多都是京城的貴族子弟,從來都被人服侍慣了的,一開始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妥,就坦然接受了。
誰知那些道姑都是一心奔著“飛上枝頭變鳳凰”的目標而去的,因此沒有一個安分的,不是不夠周到,而是周到得過頭了。一頓飯吃下來,這個幫夾菜,那個勸進酒,口中也不忘自我推銷,還有一位竟然唱起了小曲兒,聽得幾個錦衣衛將軍的頭皮發麻。
不過,段曉樓、陸江北、廖之遠等人的涵養極好,尤其是段曉樓這天生的護花使者,覺得女孩子都是嬌花般的人物,不該對她們說什麽重話。因此,昨天幾人雖然大感難受,也勉強在十幾個道姑的陪同下吃了一頓飯。
第二天午飯時,道姑們如期而至,高絕的臉立刻就黑了。入了飯席沒吃幾口,眾人的心中便覺得越來越別扭,隻因這些道姑的熱情有增無減,有幾位甚至把整個人全貼了上來。高絕一時按捺不住,積了兩天的火氣爆出來,突然從腰間抽出一把三指寬的闊背刀,“咣”地一聲插在飯桌的中間,惡狠狠地入木三寸,登時嚇走了所有道姑。
除了段曉樓對高絕的行為一番斥責之外,其他幾人的眼中都有掩飾不住的笑意。嚇走道姑後,眾人平靜地用完一頓午膳。
耿大人漱過口,不由歎氣:“酥炸鯽魚,鳳尾裙翅……看來我們的身份,這裏的人已知道了一些,此事有些不妙,本來住這裏就是為了隱藏行蹤的。”
陸江北也皺起劍眉:“沒錯,一個小小道觀裏不會有這樣好的菜色,就算對上賓,有雞有魚也已經足夠豐盛。可她們卻特意準備了最上等的席麵,恐怕是因為她們知道了咱們是官身,因此不敢怠慢。”
蔣邳看一眼段曉樓,道:“段少,你昨日告訴過那兩個小道姑,我們是官差,難道是她們泄露了出去?”
段曉樓挑眉:“可你昨晚也說,你的包袱被人動過,官碟裏夾的一根頭發絲兒掉了出來。”
耿大人搖搖頭:“如今,誰講出去的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弄清現在共有幾人知道我們的身份,並且讓他們閉緊嘴巴。”
正說著,太善從外麵走來,人未到聲先到,“呀呀呀!怠慢怠慢,恕罪恕罪!”
一番告罪後,陸江北開門見山地問,太善怎會知道他們的身份。太善見瞞不過,就說徒弟無意間看到了他們的官碟,雖然徒弟識字不多,但也大約知道各位都是官老爺。
於是耿大人佯裝發怒,說他們來此偏僻的道觀,就是不想讓人知道他們的行蹤,得知他們身份的人必須嚴守秘密,否則就以“妨礙公務”之罪下獄。嚇得太善連連點頭,保證說這裏知道此事的除了自己就是真奚,兩人都不會講出去。太善心中更暗自決定,回去後就先把真奚關起來。
陸江北又向太善打聽,昨天上山時遇到的兩個道姑,說其中一個容貌和言辭都頗出眾,太善卻記不起自己的弟子中有這般人物。段曉樓則重提一遍,想去拜會死而複生的何小姐,於是太善才叫人把何當歸和真珠喚來。
真珠在院外候著,何當歸穿一件綠棉襖裙,頭上簡單的綰一個隨雲髻,進屋後在門邊福了一禮:“客人萬福。”
堂上坐的幾個人麵麵相覷,昨日見的小道姑,原來就是何小姐?陸江北先笑道:“哈哈,這就齊了!何小姐,是這樣,大夥兒官差的身份不欲讓旁人知道,昨日段七卻無意間對你們講了出來,還請你和昨日另一個小姑娘都不要講出去。”
何當歸垂著頭,應了聲“是”。太善心中卻大大不忿,怎生官爺們對一個小丫頭就好言相向,對自己這一觀的主事師太,卻用“下大獄”做要挾?
段曉樓站起身來,端了自己那杯沒動過的茶,放到末座,殷勤道:“原來你不是道姑,而是一位世家小姐,昨日攔路問話真是失禮。聽說你大病初愈,站著累得慌,快過來坐。”廖之遠古怪一笑,立馬挨了段曉樓一個眼刀。
何當歸依言坐下,段曉樓方問她,扭傷的腳可好些了,還有哪裏感覺不適,在吃什麽藥調理,家裏人何時接她走雲雲。
太善的心立刻吊起來,怕自己苛待何當歸的事被揭出來,而且聽這位官爺的語氣,似乎對這小丫頭片子十分關懷?唉,早知道就應該對她好一點兒。而且,他們昨天在山道上剛剛碰見過,自己卻曾騙這些官爺說,何小姐剛吃了藥睡下了,不知道他們還會不會追究這個“欺瞞之罪”。
何當歸臉上波瀾不驚的,雖然得到了段曉樓這位翩翩佳公子的噓寒問暖,臉上卻看不出什麽或欣喜若狂、或受寵若驚、或感激涕零的神色,隻是低眉順眼地一一作答,答案比太善想象中還滿意,於是太善暗暗鬆了一口氣。
廖之遠笑道:“聽說,何小姐去仙府逛了兩天,才又回咱們這邊,途中可有什麽新鮮見聞不曾?”
何當歸停了半晌,才猶豫道:“旁的都沒了印象,隻是記得……碰見一位慈眉善目、鶴發童顏的老者,還得了些奇遇……可小女子醒後再細想,覺得自己大約是做了個怪夢,算不得奇遇。”
“哦?!”有好幾個人異口同聲地問,“什麽奇遇?”
何當歸一看旁人如此關注,不禁麵露惶然道:“這段記憶並不真切……好像是……從老者那裏得了一枚藥丸,吃了下去,就覺得身上突然有了力氣。再後來就是睜開眼睛,看見自己正躺在靈堂裏。”
陸江北食指扣著桌子,嘖嘖驚歎:“奇遇,果然是奇遇!何小姐此番造化真是難得,你說呢,耿大人?”
耿大人?何當歸看向那個正略略頷首的藍袍人,昨天在山上遇見,她就大概地看出,這九個錦衣衛高手中是以他為頭領的。
此時,藍袍人與她斜對而坐,於是她抬頭淡淡一瞥。隻見這人年在四十許間,身形精瘦,神色清冷,顴骨高平,五官不算英氣,眼眶略凹陷,眼神深邃莫測,另有一種說不出的令人自然畏懼的氣度。
何當歸麵上不動聲色,心中卻一凜,她自認前世為朱權暗中奔走的時候,見過的形形色色的官員不在少數,也挑不出幾個有這種氣場的人。而且她的直覺告訴她,那種震懾人心的感覺,與其說是霸氣,不如說是戾氣。
耿大人……難道是他!耿炳秀!
耿炳秀,是開國大將軍、長興侯耿炳文的胞弟,正四品錦衣衛指揮僉事,人稱“天下第一酷吏”。
據聞,平日裏他遇事不動聲色,處處恭謹自持,與常人一般無二。而一旦捉住敵人的痛腳,等他發難的時候,耿炳秀就會瞬間化身為地獄修羅。其心腸之冷硬,手段之殘忍,到了令人膽寒的地步,連一直韜光養晦深藏不露的朱權,對他也是相當的忌憚。未來十年之內,在他的喪魂鞭下跪地求饒的敵人逾千。
現在是洪武年間,這耿炳秀應該是新近走馬上任,才隻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角色,那“第一酷吏”的凶名還沒有聞達四方。垂眸想到這裏,何當歸的手心微微沁出了一層冷汗,這些人為什麽跑到揚州來?怎麽還住在道觀裏不走了?
耿炳秀突然出聲問她:“你夢中的這位老者,容貌可有什麽特征?有沒有說過什麽話?”
何當歸蹙著眉,做出一個努力回憶的神態,然後才慢慢道:“那位老者離我很遠,隻依稀記得他手拄一根桃杖……對了,他的腦門比尋常人凸得多呢!他仿佛說過,我原本也壽命未盡,既遇著他也是緣分,就贈我一丸活命的丹藥,我便拜謝了一場……嗯,還有,他又說了,原也不是什麽特製的好丹,隻是老君煉丹後剩的一點爐渣子製成的,能不能管用就隻看我自己的造化。說完,我手裏就有了一丸橘黃色的丹藥。”
在場的所有人都聽得出了神,連太善看向何當歸的眼神,也沒有了之前的那種不屑的態度。良久,段曉樓方大笑道:“幸哉幸哉!何小姐吃下仙丹,得以死而複生,日後活個百八十歲應該沒問題了!”
何當歸水眸閃動,慌忙地搖頭分辯道:“哪有此事!先不說,那位老者從未曾說過他是神仙,何況就是這整個兒的一件事,也僅僅是小女子的一場夢罷了。”
陸江北雙目灼灼地盯著她的臉,大歎道:“姑娘好造化,你遇見的應該是蓬萊三仙之中的壽星——南極仙翁!雖然世人對壽星翁傳頌了千百年,但真正見過的又有幾人?而何小姐你竟能蒙仙翁賜藥,真是可喜可賀!”
何當歸怯怯地垂了眸,不再多言。而心中卻暗自嘀咕一聲,喂喂,這可全是你們說的,我可什麽也沒說。眾人又你一言我一語地感歎了幾句,耿炳秀說他們還有些事待辦,於是,太善和何當歸一起站起來告辭。
走出院外,真珠還在牆邊等候,太善看著何當歸,和藹地笑一笑,道:“何小姐,我跟真珠還有幾句話交代,你先回去歇著,晚些時候我讓人抓幾副藥給你調理身子。”何當歸道謝後離去。
何當歸前腳一走,太善連忙抓著真珠的手嘀嘀咕咕了一通,然後真珠輕輕點一點頭,快步離去。
真珠徑直走到北院的偏房外,隻見裏麵坐著幾個婦人,正一邊烤火一邊湊著頭說著什麽“妖孽”“掃把星”之類的話。真珠站在門口,敲了敲大敞四開的木屋門,婦人們抬起頭看見真珠,訕訕地笑著起身迎接。
真珠裝作沒聽見她們適才的那通話,連聲道賀道:“恭喜,恭喜!各位可知,你們羅府如今有了件大喜事?”
李九光家的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奇怪道:“真珠師傅,你說我們羅府有甚喜事?”
真珠把剛剛何當歸的描述,再加上幾個客人的分析言辭,一字不漏、繪聲繪色的學了一遍,最後才道:“原本我師父是怕何小姐身體虛弱,所以才留下各位在此處有個照應。如今看來,何小姐身體健健康康,臉色紅紅潤潤,當真是個有福的!趁著今天天色還早,各位何不快快起程,將此事報給老太太和太太們,也讓他們高興高興?”
幾個婦人越聽越驚訝,等聽完了之後,開始麵麵相覷。劉貴家的先歎道:“沒想到,羅府的小姐之中最有福的竟然是她!年紀輕輕的就蒙神仙賜藥,真是羨煞旁人。”
高大山家的饞得眼睛都紅了:“哎呦呦,阿彌陀佛,我也是個一輩子禮道信佛的人,什麽時候也能碰見一個仙長菩薩的送我一些仙丹聖水,求個長命百歲?”被羅家派來送靈的其他婦人們也齊聲附和,說自己常去燒香拜佛雲雲。
真珠淡淡一笑,道:“舉頭三尺有神明,各位的善心和虔誠,天上的神明都會看得一清二楚,說不準日後也會有什麽回報。不過眼前,還是先去把這事通報了何小姐的家人,讓他們也都沾沾喜氣。”說著,她從袖籠中取出一塊四兩的碎銀,放在劉貴家的手裏,道,“一點散錢,權作各位的路資,還請不要嫌棄。”
黃漢家的在心裏喜得沒法兒,這角銀子看著大小,怕有四兩還多,就算她們來回坐車跑十趟也用不完。她們當家的二奶奶,平時也不過就賞個一吊兩吊就算多的了,可煞怪哉這道觀裏的一個姑子,怎麽出手竟這般豪闊?話說回來,這事兒不合情理啊,她們這幫婆娘跟真珠又沒什麽牽扯瓜葛的,問誰伸手要錢,也要不到她頭上啊?
旁邊的幾個婦人也同時冒出同樣的想法,頓時麵露難色。收下錢吧,她們本是雇主派來雇對方治喪的,現在喪事泡湯了,反過頭來倒收她一個出家人的錢,是什麽道理?可不收吧,心裏又甚想要……這幾天,她們都在為自貼路費的事憤憤不平呢,於是所有人都不出聲。
真珠仿佛看出了她們的心思,笑道:“各位但收無妨,這錢本是何小姐送給各位路上喝茶的,隻是怕大夥兒不收她一個孩子的錢,才不讓我說出來。而且論起來,她也算你們的主子,央你們跑這一趟腿,給個辛苦費也是該當的。”
幾個婦人頓時笑逐顏開,你一句我一句,把何小姐前前後後裏裏外外地誇讚了一番,然後安心地收了銀子,起程下山了。
※※※
何當歸回到西廂,見屋門虛掩著,推門進去,發現真靜並不在屋裏,桌上真靜的瓷碗裏還剩了半碗紅糖米湯。
斜倚著床頭,何當歸閉目養神。昨晚,她雖然用繡花針疏通了脈絡,把心頭的熱毒導了出來,但底子還是很虛的。俗語有雲,病去如抽絲,除非有幾劑好藥吃一吃,否則如此慢慢地將養下來,自己這副身子也要再被折騰個十幾天。
何當歸探手摸了摸湯罐兒,還很熱,於是又倒出一碗米湯,邊喝邊想道——錢,她現在最缺的就是錢。除了自己懷裏這一片絕對不能動的“富貴長生鎖”,自己現在真是一文不名啊。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她治病抓藥需要錢,帶走真靜需要錢,經商也需要一筆本錢,錢從哪裏來?
她喝著湯想了一會兒,心裏漸漸有一兩個成形的計劃,不由得微微含笑。
突然,真靜慌手慌腳地從門外跑進,看見何當歸已回來了,馬上扯著嘴角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語無倫次道:“回來了,沒露餡吧,那一個事?你要睡午覺嗎?這碗米湯真好喝啊,哈哈!”
何當歸見她前言不搭後語,疑惑地挑眉,又細細打量了她兩眼,不由得丟開湯碗一把抓過她,拽出她藏在闊袖下的雙手,寒聲道:“誰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