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氏一族是名門望族,上有太子太保關景澤,下有太仆寺少卿關頃堂,內有文華殿大學士關讓儒,外有昭勇將軍關霖,隻因為關姓官員甚少去參與黨派之爭,所以向來為皇帝所器重。從各種意義上來講,關氏一族都可以列入大明七大望族之中。
“伍羅關孫,貴滿乾坤”是揚州一帶的俗諺,而揚州的關家其實隻是關氏一族的旁係。過去,揚州關家的子弟多有在朝為官者,但如今他們和揚州羅家一樣,大部分子弟都在打理家族生意。他們除了跟伍家合開的名滿天下的“瀧濤織造坊”之外,還有一家專供官藥的“仁術堂”,包辦了北直隸及其以北地區的官中的藥材供應。這幾年,關家又搭上了風家在大運河和長江上的航道,不僅從苗疆找到了上好的低價貨源,還把藥材的銷路拓得更廣了。
關府依山而建,不僅屋宇氣象恢弘,占地之廣大更是令人咂舌,幾乎把整片山林都圈在了他們的府裏,並於其中豢養各種珍奇異獸。
兩個月前老太太、大夫人趙氏和大小姐羅白英去關府赴宴,經過芩荃苑的花園時,突然從假山上蹦出一隻凶悍的大母猴子,嘎然一聲叫喚,立刻嚇跑了隨行的十幾個丫鬟嬤嬤。可是,老太太、趙氏和羅白英三人都是蓮足小腳的尊貴人物,她們平時連走路都不多,哪裏在如此“凶險”的情況下跑過路呢?
好在石榴是個盡職盡責的小丫頭,自己擇路逃命的同時,不忘死拖硬拽地拉著老太太一起跑。而羅白英到底是年輕力壯的小姐,潛能一旦被激發出來,踮著一雙小腳也跑得飛快。
最倒黴的就屬趙氏了,她既沒有忠心的丫頭,又處於沒有爆發力可言的四十一歲“高齡”,更慘的是她年輕時就屬於高大豐滿一類的身材,如今上了年紀更不去顧及胖瘦的問題,反正她多的是內在美和唐代美……總之,多年之前就不(能)坐轎子、隻(能)乘馬車的趙氏,不知何故竟吸引了母猴子的注意。隻見那隻靈活的母猴子縱身一跳,就撲到了趙氏的肩膀上,一邊歡呼一邊拂去那滿頭的寶石珠翠。
這一刻在花園裏,趙氏的哭叫聲和呼救聲震天響,可是深深受到驚嚇的眾人都隻顧著逃出生天,連羅白英也顧不上回頭看一眼她母親的慘狀發展到了什麽程度。就在趙氏以為今日“吾命休矣”的時候,一道身影從天而降,然後騎在趙氏脖子上的母猴子就伴隨著“嘎呀——”的一道聲音,化作一道弧線飛遠了。
因為當時的狀況太混亂,老太太又被匆匆趕來賠罪和慰問的關家大夫人、四夫人、五夫人她們團團包圍住,所以她隻看到了那個救眾人於水火之中的少年的側顏,還有他跟關家大少爺關白、二少爺關墨一同離去的背影。
之後的宴席上,也沒再見到那個少年出席,老太太想向他道謝也無從打探恩人的姓名,因為關大夫人她們正好來遲了一步,沒人看清是關府上的哪一位高人把那猴子扔得那般高那般遠。關大夫人安慰老太太說,反正此事本來就是關府的過失,關府的人出麵解決猴子也是份內之事,不需老太太向此人致謝,反而是他們關府應該向老太太致歉才對。
看著眼前這個“恩公”加“舊識”,老太太驚喜地說:“那一日我本想向你致謝,可怎麽也打聽不到你的姓名,酒宴上你和關白關墨二兄弟都不曾出現,我兒媳婦又受驚過度,因此酒宴進行到一半我們就全走了……揚哥兒,算上今日,你這孩子已兩次救過我老人家的性命,再加上你姑姑對你甚是思念,今日說什麽你也要跟我回羅府用一頓便宴!”說著一把揪住了風揚的衣袖,生怕他會突然跑了似的。
“可是老太君,我不是說過嗎,我曾經撞過頭所以記不得姑姑了,呃,到時隻怕會令姑姑難過,所以……”風揚低頭看一眼自己被扣留住的袖子,賠笑道,“何況今日確實有急事,改日閑下來,小侄一定去府上給老太君請安。”
老太太不肯死心:“撞了頭怕什麽,整個揚州城最好的大夫都在我家,什麽失憶症都能治好;你不認得你姑姑也沒關係,她認得你就行了;而且你一個小孩兒能有多大的急事,平日裏我們也不好去風府下帖子請你過來,今日既然這麽巧遇上了,這也是老天憐九姑惦記了你十年,這才讓我在這裏撞見你!走,快跟我去羅府!”說著竟然雙手並用,把那比她高了一個頭還多的風揚用力往自家車上拖。
風揚的麵上露出了一點著急的神色。可又不好甩開熱情過頭的老人家的手臂。平常情況下,就算四十個壯漢合力也未必能讓他移動半寸,可現在這位羅老太君卯足了吃奶的勁兒拉他,他深怕她閃到了腰,所以隻好進一步退兩步地跟她僵持著。開什麽玩笑,雖然他答應過會幫風揚報仇雪恨,但是不代表他想跟一個陌生的“姑姑”上演抱頭痛哭的一幕啊!
何當歸在一旁看得清楚,老太太劫持這個風公子的一番壯舉,隻能用“蚍蜉撼大樹”來形容,兩人這樣子進一步退兩步的,漸漸地就從他們自家的馬車邊移動到了對方的馬車那一邊,而老太太還渾然不覺地堅持奮鬥著,嘴邊甚至不自覺地掛上一絲勝利的微笑——九姑,你好好的在家等著吧,看我給你帶了什麽回去!
何當歸前世今生都沒跟漕幫少主風揚打過交道,不過她對於漕幫這一條傳說中的“商業八爪魚”卻是神往已久。
漕幫跟她上一世經營的伍櫻閣一樣,都屬於江湖門派一類,手下養著數以千計的江湖草莽。不過據她所知,漕幫是黑白通吃,手伸得長,撈得多,而且幾乎沒做過賠本兒的生意,不論走哪一條財路,漕幫到最後都能賺個盆滿缽滿,到她上一世死的時候,漕幫已經成為名副其實的江湖第一大派了。
而伍櫻閣撈的是偏門,走的是左道,當年朱權為了支應擴充軍隊所需的龐大費用而創建了伍櫻閣,而東廠西廠的爪牙全都躲在一旁虎視耽耽,所以盡管當時何當歸提出來很多極有建設性的商業構思,朱權也明知道一旦付諸實施很可能就是暴利,軍費也不必發愁了,但朱權顧忌著長夜閣和廠衛的窺探,最後還是把何當歸的提案擱置一旁,讓她專心經營情報交易和暗殺交易。
“呀!少主!”一個震天響的嗓門打斷了何當歸的思緒,隻見剛剛跟龜板膠吵架的一個小廝從馬車中跳出來,大叫道,“不好了,寧公子他昏過去了!”
“咱們快找家客棧打尖吧!”剛剛跟龜板膠吵架的另一個小廝從馬車中探出一顆腦袋,繪聲繪色地補充道,“他臨昏之前說,‘不……不要……不要請大……大夫’,咱們到底給不給他請大夫啊?他要是死了,這句話豈不變成他的遺言了!”
馬車邊,累得氣喘籲籲的老太太驚喜地抬頭,高聲道:“我就是大夫,我們全家都是大夫!羅府距此已經不遠,哪有讓揚哥兒你住髒兮兮的客棧的道理!快跟我回羅府,醫好了你的病就讓你走!”
風揚一方麵聽說好友昏過去了,立刻急得想要上車為他運氣療傷,另一方麵他又不能像扔那隻母猴子一樣,扔開粘在他胳臂上的老太君,隻好努力地勸說她放手:“老太君,我很好我沒有病,其實我的失憶症已經好了很多了,隻是碰巧忘了我姑姑那一段,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誰讓真的風揚被人害死了呢)。而且您也看到了,我的朋友在等我,請您快快撒手讓我去看他一眼,等下次有機會我一定登門……”
“不用等下次了,我今天一定不能空手而回!”老太太堅決地打斷他,“反正你也是個大人了,在外留宿幾天你父親也不會多問的,就像我家前哥兒那樣,他也不是天天回家住!既然車上這位病人是揚哥兒你的朋友,那就讓他住進羅府醫治,等他的病好了就讓你們走!”
“可是……”風揚也正為請大夫的事發愁,因為他接到線報說廠衛的探子已經進駐了揚州,雖然不一定是衝著寧淵本人來的,但是飲馬鎮離揚州不算遠,難保那些人不會收到長夜閣陸江北的傳信,讓他們追查一個身負重傷的少年的下落。自己跟寧淵相交的事又是絕密,既不能用漕幫的人幫寧淵做掩護,也不方便把寧淵帶回風家療傷,如今羅老太君說願意收留寧淵……
風揚不禁開始認真地考慮,去羅府療傷是不是一個最正確的辦法,以及其中會不會出現什麽紕漏。
老太太一見風揚露出了一個類似心動的表情,以為他被他們羅家人的高超醫術所折服,想要瞧一個市麵上請不到的好大夫,老太太立刻又笑著補充道:“我們家的人個個都會治病,就連十歲的小外孫女兒也能做出藥丸,你瞧,”老太太右手繼續抓著風揚的袖子,左手在百忙之中抽空,指一指對麵馬車裏仿佛在神遊太虛的何當歸,力證說道,“剛剛我也昏倒了,差點兒就撐不到回家了,吃了我家逸姐兒做的藥,立刻就醒過來了,比昏倒之前還有精神——逸姐兒!”
老太太衝著自家馬車揮了揮左手,打斷了何當歸關於“自己在兔兒鎮存的那二百四十兩銀子做什麽生意好”的深入思考。
見到何當歸已經扭頭看向他們這一邊,老太太笑眯眯地揚聲喊道:“逸姐兒,快把你做的那三顆藥丸拿過來!這裏有個人昏過去了!”說著她又兀自扭頭向風揚推薦道,“這藥丸專治各種頭疼腦熱、急火攻心、傷病暈車引起的昏厥,百試百靈一丸見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