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逸姐姐,”小遊歡快的聲音從背後響起來,“俺找到你要的烈酒了,有滿滿一壺呢。”
何當歸一邊用手哆哆嗦嗦的拔走所有銀針收回針套,一邊咬著後牙槽從牙縫中吐出一句,“用不著了,你拿走吧。”那些銀針收得太急,還未及碼整齊,幾根突出的針尖全都刺在了她的指頭上,滲出一顆顆晶亮的血珠,洇在了黑色的絲絨針套上。十指連心,她卻感覺不到痛,隻是冷得發抖。
“姐姐你沒事吧?”小遊也覺出了不對勁。
而平躺在地上的寧淵更是滿麵詫異,剛才兩人還談的有說有笑的,自己講錯了什麽話了嗎?她怎麽說惱就惱了?可是,之前他們的幾次相處中,他曾講出過更多更過分的話來,她都是麵不改色,也沒有絲毫受到冒犯的羞惱,隻是用機智靈巧的方式與他周旋到底,這也是他對她越來越感興趣的原因之一……到底發生了什麽?她不是想說見一見宋友嗎?自己隻是順著她的話說,她為何突然就變成這樣了?
“丫頭?”寧淵試探地低聲問,“你生氣了嗎?是在生我的氣嗎?”
何當歸此刻全身都在發抖,根本講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也不想再多看那個人一眼,隻是悶著頭收拾好她的針,又悶著頭拽起站在一旁的小遊,用最快的速度離開這座黑漆漆的花園,隻想離得這裏越遠越好。
寧淵雖然受傷不輕,可是也不至於躺在地上站起不來,他原本可以去追她問個明白,可是他心中實在猜不透她的前後反差,所以一時也躺在那兒沒有起身,隻是望著那個漸行漸遠的纖細身影,在心中反複回思著他們間的對話,她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對他冷了臉的呢?
之前還好心地為他診脈,讓他吃治療水土不服的藥散,後來他對她的醫術和茶藝表示好奇,她的眼神好像就有點不對了,尤其是在聽說宋友住在他家裏的時候……她跟宋友有仇嗎?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她剛剛的神態和動作在他看來,與其說是在“生氣”,倒不如說是“恨”更恰當一些。什麽樣的人,什麽樣的事,能讓她恨到全身都在不自覺的發抖?羅家那一班子人他也都見過了,有的人公然打她罵她,有的人曾把她推下假山,有的人欺侮她折辱她,有的人對她用上了歹毒的藥粉,麵對那樣一幫人,他也未曾見她恨成這樣,事實上,那一次她的表情是漠然而冷淡到極點的……想不通,想不透。
何當歸拖著小遊往桃夭院走,一邊低埋著頭走一邊噙上了一絲諷笑,枉她還自以為兩世為人,處處都比別人棋高一著,竟然跟那個披著人皮的狼相處了多日都未發現一點端倪,她真是全天底下最傻的傻瓜!
誰會成日配著裝有龍涎香的香囊,誰會連枕頭旁邊都放上一塊龍涎香?誰會有如此精妙的易容工夫,誰又能使喚得動柏煬柏給假風揚做那張人皮麵具?諸皇子皇孫中,又有誰會城府深沉到成日裏用一張假麵和假聲音過日子?隻有他!隻有那個一心謀劃著怎麽去當皇帝的朱權!
太可怕了,沒想到朱權竟有這樣高強的武功。如今他不過十五歲,就有跟高絕不相上下的輕功,還能帶著一身內傷跑去火並段曉樓,並刺傷了段曉樓的手,可想而知五年、十年、十五年之後的朱權武功有多麽高!
可是上一世她跟了他十四年,為他做著各種機密事務,為他謀劃著各種陰謀陽謀,讓他進能跟惠帝和燕王一爭天下,退能偏居一隅做個閑王。她二十二歲時為救他性命而小產,失去了腹中一對四個月大的龍鳳胎,二十八歲又為他生下女兒朱語湉,她一直自認為是他的心腹中的心腹,愛人中的至愛,可她一直到死的那天,都不知他有這樣高強的功夫!
上一世的朱權雖然也常常出入軍中校場和伍櫻閣,雖然也上過戰場殺過敵,也打過擂台行走過江湖,可他在所有人麵前、包括她的麵前,顯露出的武功都不及如今這個十五歲的“寧淵”的三成功力,而且進進出出之時還常帶著一群護衛保護他的安全,現在想來這些全部都是他的韜光養晦之計!
何當歸又打了一個寒顫,忍不住去雙手抱住小遊的手臂取暖。
若是朱權有這樣的功夫,在她二十二歲那年,根本就不必挺著一個大肚子去為他擋那刺客的一劍!他為了韜光養晦,為了不讓人知道他的武功底細,竟然任由她撲過來為他擋劍,竟然眼睜睜地看著那劍鋒送進她的腹中!回想到自己那一對已經長成人形的兒女從自己的身體中滑出,最後被裝進一對小小的香木棺的情景,回想到朱權那時候的那一副眼神閃爍不定、略帶幾分愧疚的表情,何當歸就恨得全身發抖,為她的那雙不能出世的兒女心痛得想要放聲狂呼幾聲。
小遊緊張地拍一拍她的肩膀,問:“姐姐你是不是不舒服?俺背你去藥廬抓副藥吃吧?那裏俺熟。”
何當歸忽而淚如雨下,抬眼瞧著這個有些傻氣的少年,上一世裏他是生生被自己連累慘死的,死後還被鞭屍,而罪魁禍首也還是那個朱權……還有自私自利的自己……若不是那時候的自己鬼迷心竅的對朱權死心塌地,也不會為了幫朱權辦事而犧牲了小遊,不會為了幫朱權保守秘密而不去給小遊收屍,任由惡人鞭笞幾天。
可憐的她的三個孩子!可憐的小遊!可憐的自己!
何當歸再也忍耐不住心中的巨大悲痛,一把摟住小遊抱頭痛哭起來。愛情從希望開始,也由絕望結束,死心之後,便不再存著任何她曾經對那人有過的期待。
最遙遠的距離,最寒冷的秋夜,最傷痛的回憶,朱權負她何其之深!她為了一個朱權又失去了何其之多!縱使能夠重來一次,她又如何能麵對午夜夢回之時,常常出現在她夢裏的三個血淋淋的孩子,如何麵對這個被自己虧欠良多的傻弟弟,如何修補自己那一顆被傷得千瘡百孔的心?
這一切,全都是朱權欠了她的,她要讓他全數還回來,她要讓他以血償血,以命抵命!
何當歸突然不哭了,淚眼朦朧地抬起頭來,死盯住小遊那淚濕了一片的胸膛發呆,現在的朱權身受重傷又毫無防備,現在就是自己殺死他的最好時機,錯過了這一次她就再也不能報仇了!
※※※
大雪,漫天紛飛的大雪,雪花像撒鹽般在空中散開。天地之間一片銀白,一隻蒼鷹突然抖落了身上的浮雪,一飛衝天,轉眼間隻留下一個模糊的影子。
這裏是長白山,積雪終年不化,寂靜常年守一。然而誰又能想到,在這個碎玉飄灑的天地中,竟然有五個嬌小的少女正在拄著拐棍登山,她們走走停停,似乎走得非常吃力,讓人不禁替這些女孩子們捏把冷汗。
細看之時,其中四個都梳著圓圓的丫鬟髻,而走在最前麵的那個少女則梳了一個怪異之極的發型,她的一頭長發很簡潔的在腦後束成了一個馬尾狀的長長發辮,走起路來東甩西甩,時常會甩到走在她後麵的那個梳著丫鬟髻的少女臉上。馬尾辮少女仰頭看天色不早,於是拍拍手對後方的四個丫鬟髻少女說:“甲乙丙丁,別磨磨蹭蹭了,來!大家都跑起來,等到了山上,我請你們吃紅燒元蹄!”
金甲撇嘴說:“小姐你好會騙人,紅燒元蹄都在山下麵冬瓜鎮的酒樓裏,這峰頂子上有紅燒元蹄才怪!”
銀乙耷拉著眉眼說:“好小姐,莫說是跑,咱現在連走也走不動了,求你讓大夥兒歇一歇吧,再走要出人命了!”
滿丙連忙擺手道:“銀乙你莫說胡話,這裏哪是個歇腳的去處,又冷又濕不說,漫山遍野都是那些虎豹豺狼和毒蟲毒蛇!”
內丁突然仰天驚呼:“呀——有毒蛇!”說著揚手指向不遠處。
其他四人齊齊扭頭看去,果然見一條斑斕大蛇立在那裏,張著口吐著信子仿佛在笑,為了這送上門來的美食。平心而論,它確實有挑戰這些少女的資本,不隻口中獠牙尖尖,而且立起來的時候個頭兒有半人之高,蛇身中斷最粗的地方賽過人的手臂。
“都別動!”馬尾辮小姐沉著冷靜地說,“見了蛇是絕對不能亂動的,因為胡亂移動隻會讓蛇感應到獵物的位置,其實,它們蛇類的視力並不好,跟青蛙一樣對移動的目標更敏感!”於是,四個丫鬟都像突然被點了穴一樣不動了。
銀乙擔憂道:“那小姐你說話時嘴動沒問題嗎?”話音剛落,那蛇就向她們靠近了幾丈,一邊上下擺動著扁扁的腦袋,一邊吐出細長的舌信。
“你傻呀?”馬尾辮小姐惱怒道,“我都說了讓你別動了,你說話時嘴唇不能動——你瞧,就像我這樣。”四個丫鬟紛紛斜著眼珠子去看,果然見小姐講話時,隻是嘴裏麵的部位在活動,通過舌頭的各種扭動盡可能地發出清晰的聲音,而她的嘴唇隻是略微翕動而已,於是四個丫鬟發出恍然大悟的聲音,“哦——”
馬尾辮小姐得意之餘,露出一個臉部僵直不動的燦爛笑容,向她們繼續普及關於蛇的知識:“蛇類對於紅色比其他顏色敏感係數更高,所以剛才銀乙的嘴唇一動它就過來了,而且看這蛇的皮膚色彩豔麗,百分百是一條毒蛇,被這樣的蛇咬上一口,除非立刻打含有相對應抗體的血清,否則就玩完了。”丫鬟們聽後發出信服的“哦”聲,小姐真是有學問啊,她一開口說話就常常給人深不可測的感覺,什麽“敏感係數、百分百、抗體和血清”,一點都聽不懂,給人感覺好厲害!
滿丙學著小姐的樣子,“說話嘴不動”地問:“那我們難道就一直這樣站著不動,馬上就要天黑了啊小姐。”
“放心,”小姐自信滿滿地說,“我早有準備了!”話音一落,她把手中的拐棍從堅硬的冰麵上狠狠一砸,將外麵的一層木皮砸得四散剝落,裏麵竟露出了一把雨傘來。她迅速地將那傘撐開,並把傘麵抖成一個向外翻的碗狀,徐徐地向毒蛇逼近,口中同時發出帶著勝利意味的朗朗笑聲,“哈哈,你們以為我會什麽準備都沒有就上長白山嗎?”
小姐不愧是小姐!甲乙丙丁四丫鬟齊聲歡呼,並且跑到小姐身後避難,而小姐其人則是舉著手中的“外翻傘”徐徐地朝著那條毒蛇逼近,哼,她這傘麵是用特製的布做成的,韌性堪比雨布,隻要將那蛇牢牢扣在傘下,眾人合力上來狂踩大跺,一定能把那蛇KO!
然而願望是美好的,現實是殘酷的,雖然那傘布可能真的很堅韌,不過那傘頭卻不夠結實,一陣山風吹過去就帶走了這把傘的前半部分,隻留給小姐一個光溜溜的傘柄,五人大眼瞪小眼的看了一會兒,接受“保護傘消失”的這個現實之時,那一條貨真價實的大毒蛇已經離她們隻有三步之遙了!
金甲流淚看向小姐:“嗚嗚小姐又騙人,這次我們死定了!”
銀乙問:“好小姐,這回我們說話能動嘴唇了吧?動不動它都能看到我們了!”
滿丙回憶了她的一生:“我三歲沒爹四歲沒娘,五歲進廖家當了丫鬟,如今十年過去攢了六兩銀子的巨款,沒花掉那筆錢也沒嫁人就死了,我好不甘心!”
內丁仰天痛哭:“呀——有毒蛇!”
蛇頭吐了吐長而紅的舌信,展示出勝利者的微笑,上半身向前一探,獠牙瞄準的是剛剛講完了遺言的滿丙。
可是下一刻,伴隨著一聲悶響,它那細長的蛇尾蹬直,整條蛇姿態華麗的飛到了空中,然後就消失在了五人的視野之中。咦,這是什麽?毒蛇大人進食之前的舞蹈嗎?那小姐不可思議地睜大眼睛,驚歎道:“好厲害啊,原來蛇也會飛,動物世界裏從來沒演過!”五人麵麵相覷地對望幾眼,這才很遲鈍地發現,就在剛剛那一瞬間,不知出於什麽原因她們五個人從蛇口裏撿回了五條小命!
甲乙丙丁四丫鬟哭著歡呼:“呀——獲救了!原來是老天爺把毒蛇收走了!嗚啊——”
隻見那粗大的蛇身扭動著,在空中劃過一道長長的弧線,最後落在了一棵枯死的老楊樹後麵,隻聽“咯啦、咯啦”的一陣仿佛是骨骼脫節聲,樹後麵突然走出一個黑衣男人,手裏拎著那條變得像布條一樣軟綿綿的蛇,冷喝道:“吵死了,都閉嘴。”
丫鬟們應聲閉嘴,那黑衣男人抬眼掃視了她們五個一遍,惡狠狠地問:“你們誰是廖青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