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當歸笑不露齒:“三公子莫不是前幾日蹲大牢時中了毒鼠之毒,大白天的就說起胡話來,貴府的門檻比我的腦門兒還高,我就是會飛也飛不過去吧,而且今日初見,我就瞧著三公子您不大順眼,更遑論以後做一家人。我甚累,不耐煩招待貴客,不知貴客還有何訓教,如果沒有我就要攆人了。”這孟瑛究竟在發什麽邪,說她人見人愛,將他人玩弄於股掌之上?他是在暗示,她玩弄了他的弟弟孟瑄?
不等孟瑛和孟瑄做出回答,蟬衣從遠處吱吱呀呀地推了個小推車過來,快樂地把茶水點心和棋盤棋簍等東西擺了滿滿一桌,然後垂手站在何當歸身後,近距離地參觀兩位孟公子的絕代風華。
孟瑛無視了主人的逐客令,自顧自地斟茶喝,拿點心吃,把桃酥咬得嘎嘣脆,邊吃邊抱怨道:“這麽甜的東西,隻有女孩子才愛吃,茶色也普通,哪有瑄弟說得那樣好。”
何當歸回頭看一眼略顯局促的蟬衣,說道:“我不是讓你去找小遊問‘那件事’嗎?快去吧,再把後院的四十斤大門閂搬出來,明天就是年三十了,過年的時候熱鬧雖熱鬧,可說到底都是別人家的熱鬧,咱們瞧著幹眼紅,還不如關上門過個清清靜靜的年節。等不相幹的人都走淨了,咱們就關門上閂。”
蟬衣不解小姐的臉色怎麽沉得仿佛有三重烏雲罩頂,她張了張嘴,小小聲的說:“可是,兩位公子過來玩的事,老太太那裏已知道了,說讓三公子跟小姐你多下兩局棋,還替小姐你留三公子在桃夭院用晚膳,老太太已吩咐大廚房給咱們加菜了……”
何當歸瞟一眼孟瑛那張寫著“我早就知道了”的得意的臉,磨牙吩咐蟬衣:“照我說的去辦,我猜三公子絕對呆不到晚上,他貴人事忙。”蟬衣遲疑地推著小車走了。
圍著石桌的三個人有片刻的沉默,然後,消滅半桌點心的孟瑛又開口了:“何小姐,你一定在疑惑,我為何對你如此熟悉吧?其實也沒什麽好奇怪的,你的兩位仰慕者,朱權和段曉樓,碰巧都是我的朋友,所以對於你和他二人之間發生的事,我多少知道一些。你一定在怪我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對吧?原本別的男女間的情情愛愛,的確跟我毫不相幹,可是前幾日我突然驚悉,瑄弟竟然也思慕上了大名鼎鼎的何小姐,還要娶回家做娘子,所以別人的事變成了自家的事,我少不得要插手管一管。”
何當歸在他話說到一半的時候就開始擺棋盤,淡淡問:“三公子,你身邊的人是否曾跟你提過,你有個偏聽偏信的毛病呢?你確定你聽來的那些話就是事實真相麽?”
孟瑛居然點頭了:“寧王曾責備過我好幾次,說我辦事沒腦子,別人說什麽我就信什麽,可是關於你的事,我不光是聽來的,我還親眼看見過,”他啜一口香片,道,“兩個月前在寧王府做客,我瞧見王爺抱著個美人在梅林中歡好,口中不斷叫著‘逸逸’,後來我更知道,‘逸逸’乃是他心愛女子的閨名,而且他的一眾寵姬的名字中全都帶個‘逸’字。像王爺那樣的冷人,能掛心一個女子到這般,我直疑心是天上下紅雨。然後等月前去段府做客時,我瞧見往日欣欣向榮的宅子裏外竟掛滿了白幔,一打聽才知道,那也是何小姐的傑作,我才明白,原來王爺口中的仙子是一位狐仙,能勾人性命的。”說著拿過盛白子的棋簍,下了第一顆子。
那不緊不慢的男聲聽在何當歸耳中隻覺得分外刺耳,“啪”地將一顆黑子拍在棋盤上,冷笑道:“既然三公子已經識破了我的真麵目,那還攜著你的好弟弟上羅府來做什麽,你若是擔心我勾他的性命,你應該牽著他繞開羅府大門走才對,三公子現在後悔還來得及,遲了我可能又忍不住要出手多害一條性命。”
雙方你來我往的下了二三十子,孟瑛方慢吞吞道:“我弟弟身邊的好女子多得很,她們不會讓你得逞的。”此話一落,他身後一直扮演背景裝飾的孟瑄終於開口說話了:“哥你別胡說。”
何當歸煩惱著朱權的口中的“逸逸”是他自己發情亂起的名字,還是又被前世的記憶侵襲了,前世朱權最中意她的才幹時確曾這麽喚過她,直到後來他開始忌諱她太能幹,知道他太多秘密時,他又改口喚她“何嬪”了。該死的朱權,真是陰魂不散……孟瑄身邊好女子多得很?
何當歸“啪”地一顆黑子吃掉了對方的一大片白子,微笑道:“三公子你的棋藝真稀鬆,連我這不學無術的小女子都能贏你,假如我是你,一定好好蹲在家裏埋頭讀書看棋譜,沒事兒少去別人家裏做客,也省得看到不該看的東西。”
孟瑛看著棋盤呆了一瞬,不對啊,三步之前,他的白子還占盡優勢,怎麽轉眼就一敗塗地了呢?他不服道:“我剛才隻顧著說話所以沒用心下,再來,看我殺你個片甲不留!”他身後的孟瑄又說話了:“哥,你不是她的對手,還有,你講話客氣點,她是女孩子。”
孟瑛又哼哼唧唧地重擺棋盤,還是厚臉皮地自發占了個先手,不等何當歸下子,他又無恥地多放了三個白子在棋盤上,然後對何當歸點頭示意道:“這下公平了,輪到你下了。”
何當歸從善如流地在四顆白子中間放下一枚黑子,然後含笑道:“沒想到三公子的人看上去雖粗魯不文,卻這般交遊廣闊,不光認得錦衣衛指揮使大人,還認得手握重兵,權掌西北邊陲的寧王殿下。聽說令尊保定伯是四十年如一日的保皇派,從不結黨營私,更不與諸皇子私下往來,因此被當今聖上倚為腹心,成為朝堂上罕見的萬年常青樹……不曉得聖上的密探會不會去駕前告一狀,說保定伯嫡長子與寧王交好,是保定伯暗中授意的呢?不曉得聖上會不會疑心,保定伯嫌他老邁而拋棄了他,另找了個有前途的新主子呢?”
孟瑛聞言麵色鐵青,下了幾個回合都不講話,然後突然回頭看孟瑄,語帶抱怨道:“你媳婦嘴皮子好厲害,我說不過她,你回頭仔細調教調教她吧。”孟瑄低斥:“不許胡說。”
何當歸攥緊手中的琉璃棋子,壓下想把這枚棋子砸上對麵那張俊顏的腦門的衝動,這廝簡直是個無賴,他自認占理的時候就咄咄逼人地質問她,不占理的時候竟然張口說渾話,比女人還會耍賴皮!她氣衝衝地連下三子,直入對方的白子陣營,打碎了他尚未完備的布局,第二次完敗他的棋藝。
孟瑛氣哼哼地重擺著棋局,口中嘟嘟囔囔:“丫頭,你對付段少的那一招,在我家是行不通的,孟家家訓中有規定,孟家子弟至少要娶三妻四妾以繁榮子息,瑄弟的小妾也為他生了個兒子,你嫁過來之後要好好待他們,可不能耍心機……”話音戛然而止,他眼皮一翻不省人事,冠玉般的臉龐印在一盤南瓜瓤酥糖上,右臂垂下去的時候把半盤棋子拂到了地上,劈劈啪啪的四散亂滾。
孟瑄收回行凶的手刀,向何當歸致歉道:“對不起,他早膳時多喝了兩杯,然後就嚷嚷著要來桃夭院拜訪你,我也攔他不住。”
何當歸倒杯茶,端在手中卻不喝,隻是對著那一泓茶水微笑道:“我還有點納悶,怎麽傳說中最有家教的孟家公子如此大失方寸,原來是被酒亂了心性,跑我這兒撒酒瘋來了,這瘋撒的真是好沒道理,孟瑄,我何時說過要嫁給你?”
孟瑄把他哥哥的臉從盤子中撿出來,一邊用帕子簡單撣了兩下,一邊低聲解釋道:“我讓熠彤去準備彩禮和媒婆,好按照你我的約定上羅家假提親,可是不小心被我哥聽到了,他平時都不會這樣的,隻是剛從京城段府過來,目睹了那裏的蕭條景象,一時激憤才說出剛才那些話來……我代他向你道歉。”
何當歸抬起眼皮瞧了孟瑄一眼,忍不住問:“段府的蕭條景象?為什麽……會蕭條了呢,不是從伯府變成侯府了麽……”難道先後兩場喪事就讓一個公侯府第一蹶不振了嗎?
孟瑄把昏迷中的兄長孟瑛打橫抱起,搖頭道:“我所知也不是太多,似乎是段曉樓把府中人員都遣散了,人稀少了自然就蕭條了。”看到何當歸緊握茶杯的纖纖擢素手,他不由勸道,“那些都不關你的事,你別掛在心上,你跟段曉樓已分開兩年,他出什麽狀況你都不必負責,也無須太過內疚。我哥他這些日子腦子都有點犯糊塗,我會想辦法讓他清醒過來。”
等了半天,等不到何當歸再開口,孟瑄衝她點一下頭,道句“走了”,抱著屍體樣直挺挺的孟瑛就走了。走出幾步,不聞何當歸的道別聲,他又刹住腳步,回頭道:“其實我這次住進羅府,是為了更好地操辦提親一事,你放心,我一定辦妥此事,讓你免受‘仇家’困擾。”
何當歸心中百緒陳雜,一時既沒拒絕他自作主張的好意,也沒對他的友情讚助表示感謝,隻是盯著手中茶杯裏的明亮茶湯發愣。原來不知不覺間,她這個來自前世的索債者也欠下了巨債,瞧吧,那個孟瑛都討上門來了。
孟瑄靜默地原地站了一會兒,依然等不到她的回答,忍不住把心中的疑惑問出口:“你的……‘仇家’,該不會是寧王朱權吧?”
何當歸抬眸看他,平靜道:“算是吧,我將那人當做仇人,可我在對方眼中微如螻蟻,配不上做他的敵手。七公子你從哪兒知道這件事的?你是否對寧王有所忌憚,不肯再對我施以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