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氏哇地一下哭出聲,叫道:“我好心好意待小姑子川芎,她剛被何家打發回咱們家時,我怕她在其他院子住,吃穿上有什麽短缺,因此留她在我的寶芹閣住了一段日子,沒想到她是這樣狠毒的人,眼瞧著我跟她二哥伉儷情深,她心中生出嫉妒,就用這樣的法子來害我們全家,在我院裏亂挖坑埋邪物!老祖宗,這紙條就是貼在詛咒布偶上的字條,除了相公的八字,還有我的和瓊姐兒的,布偶上紮滿了針!”
老太太攥著紙條默思片刻,還是不敢相信,又走到廊下的一個半人高的立地風燈旁反複細看了兩回。川芎的字她是最熟悉的,川芎小時候練字都是她監督的,後來川芎常年住道觀,每次回家都帶兩大箱子的手抄經文給她分享。這紙條上的生辰八字,橫看豎看都是川芎的字,而且川芎不是旁人能模仿出來的,一個個圓滾敦實,寫一百個相同的字,都挑不出其中一個稍有差別的字來,仿佛刻印出來的一般。
可老太太仍持懷疑態度,川芎?她都上道觀避世去了,怎麽又牽扯到巫蠱下咒分家產的事中呢?羅家的產業再怎麽分也分不到她頭上呀,誰家被夫家退貨的女兒還能回娘家來分家產?
羅川穀見老太太一言不發,於是按照媳婦的吩咐,添一把柴火說:“現在想起來,在四妹回羅家住不久之後,我就突然被漿糊堵住了心竅似的,讀書讀不進去,本來考鄉試中秀才的成績排進了前十,可四妹回門後,我再去考進士,連續考了八次都失敗,我就灰了心,再沒有參加科舉的信心。”
老太太半張著嘴巴聽完,嘴唇哆嗦了兩下找到自己的聲音:“可川芎她是個老實人,不像是能做出這種事的人來,她當年要是有這樣的蠱咒本事,她怎麽不去咒一咒何家那群短命鬼?”
孫氏哽聲道:“知人知麵不知心,如今也不必先討論羅川芎能不能做這種事來,反正我、相公、瓊姐兒三人的布偶是眾目睽睽之下從地底下起出來的,上麵貼的紙就在這裏,是羅川芎的字跡,這些都是鐵證。老祖宗,我現在要說的是,這蠱咒從十幾年前就開始了,而且這十幾年裏從未斷絕過,一直延續到今天!”
“什麽意思?”老太太被冷雨打濕了上眼皮,雨水掛著欲滴不滴,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看著孫氏。
孫氏又呈上了“證物二”和“證物三”,緊聲說:“這符咒的紙有些發黃了,我們把老太太請來的黎相士叫去給鑒別了一回,說上麵畫符的朱砂有些年頭了,畫符的手法也是五年前的流行畫法,所以這符咒大概是五年前埋的。而三個布偶的布都甌爛了,打眼一瞧就是埋了十幾年的東西。這些都不算,最恐怖的是那些鉸著豁口的紙錢,全部都是嶄新潔白的新紙錢,也就是說,最近有人往我的院子裏埋紙錢!”
“最近埋的?”老太太蹙眉,“這麽說,川芎的嫌疑不就沒有了麽,她已半年沒回家住過,前段時間還捎來一封家書,說添了個腿寒的毛病,一時不能挪窩,今年過年就不回來了。”
孫氏的聲音嘶嘶的有如毒蛇滑行:“老祖宗,羅川芎是沒有回過羅家,可,她有個女兒住在羅家呢。”
老太太仿佛被針紮到一樣,猛然往後一縮,眉頭絞得更深:“你胡說什麽,逸姐兒她一個小孩兒,怎會跟這些事扯上關係,上次你非說她給花姨娘下藥,結果不也出來了麽。馬大夫說了,花姨娘瘋掉之前,曾塞給他銀子作偽證,撒謊說她的胎象不穩是吃藥吃出來的,可事實上她的胎位偏移跟安胎藥毫無關係。老身念著花姨娘肚裏還有孩子,人又癡癡傻傻的,也不跟她計較了。這件事你們二房全冤了逸姐兒,害她大病一場,到現在還不能出門呢!”
經過上次的事,老太太現在打從心底的產生點條件反射,總覺得孫氏隻要一張口說何當歸的過錯,那十有八九就是看何當歸不順眼,借著由頭整治她。何況現在說親的人就在殿內,是一場十幾倍於何當歸身世的好親事,打著燈籠都找不來的上佳親事,隻要對過了八字,雙方滿意就可以下定下帖了,這麽關鍵的時刻,怎容得孫氏又出來攪和。
老太太簡直奇了怪了,孫氏怎麽就揪住一個何當歸不放了呢,一個小妮子不吱不吭地養在家裏,比養隻小貓還省錢,將來稍稍貼點兒嫁妝,靠著她的漂亮小臉蛋絕對能嫁個不低的門戶,羅家立刻就多一門姻親,何樂而不為呢?再說川芎已絕育了,逸姐兒是她唯一的一點骨血,家裏誰不憐惜她們娘倆一些,孫氏跟川芎又是手帕交,昔年關係好得共簪一支發釵共穿一條裙子,怎麽說翻臉就翻得這麽徹底?
孫氏嗤笑一聲:“何當歸到現在還不能出門?可讓老祖宗您說著了,媳婦正要跟你說說這件事,今天下午晚些的時候,有人親眼瞧見她鬼鬼祟祟地在園子裏亂竄,看見人就躲開,懷裏還不知藏了些什麽,行跡非常可疑,說不定又跑誰家的院子裏埋什麽東西去了!”
羅川穀打個酒嗝,助聲道:“娘,你心胸寬廣,把四妹當成親生女兒一般疼,連我們這些真正親生的瞧著都眼熱,可她們卻時時刻刻心中有數,不把您當成親娘和親外祖母看待。有道是‘巫蠱害三代’,如今這下咒詛咒的人裏麵也有你,你可不能再包庇外人了,再這樣下去,咱們羅家的子息都要斷絕了!”
“老祖宗您還不知道吧,”孫氏的嗓門變尖,“往別人院子裏埋白骨的寓意,就是叫別人家中的人口一日比一日減少,隻減不增,最後就絕種了!我院子裏的桂花樹下,可一口氣挖出來七八根人骨頭呢,不知是從哪個墳頭上盜出來的,這種東西隻有黑市上才有得賣。還有紙錢,咱們家裏正月十二才開祠堂祭祖,雖然購進一大批紙錢紙馬,可至今沒拆封,可見埋在我們家的那些嶄新的紙錢是外來的東西——咱們家最愛沒事兒偷著往外跑的人是誰?”話鋒直指何當歸。
老太太聽孫氏說得有鼻子有眼,也信了幾分,加上年節下的出了這種巫蠱事件,隻怕要把羅府未來一整年的好運氣和財氣官氣全吸走了,這個念頭讓老太太非常煩躁,心頭的火氣連冰涼的正月小雨都澆不熄。
可有了上次的前車之鑒,老太太也不會上來就一棍子打死嫌疑犯了,她沉吟著說:“今天是大年初三,天大的事也不宜在今天辦,何況家裏還有貴客在。這樣吧,既然逸姐兒已能下地走路了,就讓她去後堂的經閣抄幾天的經,你拿鎖鎖了經閣,每日給她送飯。等十二日祭祖事畢,再來斷這樁公案,正好湊這幾天的空擋派人去三清觀把川芎接回來,話都讓你二房的人說光了,也得讓四房出一個說話的人吧。”最重要的是,家裏現正住著孟家公子和寧公子兩撥客人,家醜斷不可外揚。
孫氏沒想到在這樣的鐵證下,竟然隻是把何當歸禁足,且聽老太太的意思,似乎打算要息事寧人。上次滑胎藥的事是她捏出來陷害何當歸的,可今日的巫蠱布偶和符咒,可全是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挖出來的呀!第一眼看見那三個甌爛發黴的布娃娃,還貼著他們一家三口的八字,孫氏也被嚇了老大一跳,連腹中的胎兒都跟著抽搐了兩下。難道這麽惡毒的事就這樣算了?他們二房可從沒吃過啞巴虧!
想到這裏,她咬著後槽牙冷笑道:“老祖宗此言差矣,如今四房中最能說話的可不是羅川芎,難道您忘了,咱們家裏前幾日剛發掘出一個‘女說書先生’,嘴皮子比刀子還鋒利。讓我差點兒懷疑,川芎當年是不是奔出夫家時太慌張所以抱錯了孩子,何當歸可不像是川芎能生得出來的。”
老太太低斥孫氏:“怎麽這樣口無遮攔,親娘怎會抱錯自己的孩子,逸姐兒的臉上有何敬先的影子,誰看不出來!”
孫氏幽幽道:“何敬先害死公公,咱們還好心幫他養個便宜女兒,如今他又唆使著他女兒害到我們的頭上了,老祖宗您還偏幫著她,這不是讓您嫡嫡親的孫女們寒心嗎?不說我被咒得胎死腹中之事,不說相公被咒得名落孫山之事,單說何當歸住進咱家裏來,這些年瓊姐兒和芍姐兒發生的變化,難道還不能證明一切嗎?”
老太太愣了一下,訥訥問:“證明什麽?”
“瓊姐兒,從前多乖的一個孩子,恪守千金條律,從沒出過一丁點兒錯,是咱們家最大的驕傲,可自從何當歸從道觀回來,瓊姐兒突然就變了一個人似的,鬼迷心竅一樣迷上了彭時那個臭小子。彭時的娘羅川貝也是個地裏鬼,當麵嗬嗬笑是好親戚,回頭翻臉不認賬的女人,害苦了我家瓊姐兒。”孫氏提起此事就心中滴血,“還有芍姐兒,跟她姐姐一樣乖,要不是讓人給魘鎮了,迷失了心智,她一個小孩兒怎會去澆油放火?我猜何當歸的巫蠱之術全是在水商觀裏學到的,她從道觀回來之後就變得不一樣了!”
“還有我!”羅川穀噴著酒氣嘿然道,“我屋裏什麽漂亮女人沒有,何況湄娘懷了孕,我陪伴她還來不及,怎麽會打娘您的近身丫頭的主意呢?可昨天我就像被人操縱了一樣,不由自主地就做下了那件事!”
羅川穀的皮厚也算是古今罕見了,明明垂涎甘草的美色而強行非禮,大大方方地承認自己好色還算是個坦蕩的色狼,可他竟當著老母和懷孕媳婦的麵賴得這樣徹底,還賴到外甥女頭上,當真是無恥之極。孫氏當然知道他在說謊,心生厭惡之餘也不拆穿他,現在可是聯合抗敵的階段,這樣的小賬可以關起門來慢慢算,她手中也握著羅川穀的大把柄呢。
老太太聽後卻真的信了兩分,舉步往廊下而去,口中嘟囔著:“你們個個都危言聳聽嚇唬我,我要聽逸姐兒自己說說……”
恰在此時,丁熔家的一身狼狽、披頭散發地從對麵跑過來,口中叫囂著:“三小姐殺人放火了!三小姐要造反了!”
遠處也隱隱有呼聲:“走水了——快來人哪——走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