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曉樓在客棧裏麵!
這個認知,讓她的手像被燙到一樣從棉布簾子上縮回來,略作猶豫,她圍著客棧轉了小半圈兒,找到後門走進去,後院裏一個人都沒有。於是她坐在回廊下一角,把玩著手中馬鞭,豎起耳朵聽著屋中的情況。段曉樓在裏麵喝酒?那個杜堯在裏麵嗎?還有別的人在嗎?裏麵的聲音傳來——
“姓杜的!你幹嘛奪我的酒壺?你還我的酒!”
“段少,你醉了,咱們今日還有要事在身,你喝成這樣還怎麽辦差?”
“哈!你足足比我矮三級,官大一級壓死人,我可以壓死你三回,你憑什麽來管我?快還我酒壺!”段曉樓的聲音頓一頓,又嚷嚷道,“小二!小二!再來十壇枇杷酒!”
原來那個杜堯在裏麵,何當歸得出這樣的結論,段曉樓的聲音聽起來也很精神,如此,甚好。
杜堯又說:“老大,你管管他吧,他喝了八大壇了,這個酒後勁兒很衝!”
“讓他喝吧,”第三個人的聲音響起,“他傷心人踏傷心地,你還不讓他喝幾壺傷心酒,他憋在心裏更難受。”這個聲音淺淺淡淡,與前二者的豪放形成鮮明的對比,若她所料不錯,這個應該是陸江北的聲音。
第四個人的聲音響起,這個聲音是高絕的:“方才有人下馬拴好馬,還走到了門口,可段曉樓叫了一聲‘酒來’,那個人就突然站住了,然後拐個彎從後門進來,現就坐在後院的廊下,不知是個什麽人,聽其步伐,是個會武功的女人。”聲音犀利冷靜,如一把解牛的鋒利的刀。
“……”何當歸窘然無語,高絕那家夥是什麽見鬼的耳朵,他在客棧喝個酒也要保持這麽高的警覺性嗎?搞得好像隨時都有人要刺殺他一樣,難怪青兒說他,永遠都顯得那麽不可愛。
怎麽辦?要不要進去見那四個人?可她目前隻想見杜堯和高絕,而且是為了完全兩碼事。真是好小的一座揚州城,隻不過出門一小會兒,就撞上了一個強行買馬的惡人,結果發現,那人聽起來好像跟高絕等人乃同僚,是個做官的人。看那杜堯騎馬的姿勢仿佛是軍中之人,而據她所知,錦衣衛的精英人員多數都曾在軍中摸爬滾打過,也就是說,那杜堯極有可能也是錦衣衛。早知如此,昨日就不把馬拴在怡紅院後門了,如今不知要如何一氣麵對那四人……何當歸下意識地理了理鬢發。
可是聽起來,並沒人有掀開簾子來後院察看的意思,等了許久仍然沒人來看,而裏麵又響起了陸江北的聲音,溫和責備道:“老高,你不必一天十二個時辰都如此警惕,客棧是給八方賓客歇腳用的地方,自然有人途徑。這裏還算隱秘,他們決計找不到這裏來,咱們大夥兒也可以歇口氣,來,一醉方休!”何當歸聞言疑惑,怎麽聽陸江北的口吻,他們好像在避仇一般。怎會這樣?他們可是人人聞之變色的錦衣衛。
高絕冷哼道:“我憑什麽陪你們一醉方休,我又沒有要喝醉的理由,還有你——陸總管,你又喝的哪門子傷心酒?從昨天早晨開始你就很不對勁。”
陸江北尷尬地低斥道:“別渾說,我好得很,我……隻是欣賞這種枇杷酒的獨特香味,故此多飲兩杯。”
高絕發出冷笑:“原來如此。”伴隨著一聲響亮的口哨。
陸江北的聲音略有不悅:“杜堯,今天該你當值了,你怎麽還在冰花甸逗留?雪花甸那邊缺人指揮,你還在此閑吹口哨?”
杜堯說:“抱歉,老大,我今日有要事纏身,你叫蔣邳幫我代一天的班吧,回頭我請你們去怡紅院吃花酒。”
第五個男人的聲音響起,帶著怒意:“見鬼的要事纏身!老大你別信他,他在這裏等著會佳人呢,據說是個超正的小辣椒。我才不幫他頂班,我也要等著瞧一瞧那小辣椒有多正!”
何當歸心中惡寒,杜堯等待的“小辣椒”是誰?這第五個說話的男人,大概就是蔣邳,這個人三年前也曾去過水商觀,她也見過那人一次,不過音容相貌都已模糊了,之所以有印象,是因為昨天宗喬曾對她提起過,他的一對表兄,京城蔣家的蔣毅和蔣邳,都在錦衣衛供職,說的可不就是他了。
陸江北端起了官威,道:“杜堯,公事為重,你首次下揚州愛玩,我也不忍過分苛責,可是正經公務絕不能耽擱了,快!去當值去!”然後又轉低聲音,叮嚀道,“段少,這酒不能這樣灌,你喝得太猛了。”
段曉樓一碗酒灌下,不耐煩地說:“難得今日清閑,你們幾個唧唧歪歪的忒煩人,喝酒就喝酒,來,一起幹!”
隨後響起的是一個人孤零零的大口吞咽的聲音,何當歸垂眸,把玩鞭繩。
杜堯苦惱地說:“老大,古有尾生抱柱而死,今有我杜堯曠工被罵,我隻是效仿古人守信的高潔古風而已。你有所不知,我昨日為了趕赴支援你們的任務,搶了一位小妹妹的馬,當時人家哭得非常傷心,說那是人家相依為命的愛馬,我給她銀子她也不收,因此,我就約在今天,在這冰花甸裏,還馬。”何當歸認命地閉上眼睛,這廝跟蔣邳說的“小辣椒”果然就是自己麽。
客棧裏有一瞬間的沉默,然後蔣邳用鼻音問:“既然人家哭得那麽傷心,你何不當時就把馬還給人家?你這個攔路搶劫的惡霸。”
杜堯一驚一乍地叫:“冤枉呀!我那麽火急火燎地趕去支援你們,還差點兒踏入敵人的陷阱之中,你們難道不感動嗎?我在正常上工時間之外舍生忘死地付出……是不是可以在第二日申請個短短的假期呢?老大!”
陸江北做出最後的審判:“杜堯你昨天來的非常及時,也幫了我們大忙,因此,本總管他日定有獎勵。至於還馬,此事簡單,我們四人今日都在客棧喝酒,那位姑娘來找馬,我們還給她便是——喂!高絕!你去哪兒?我還有事要問你。”
高絕酷酷地說:“回家睡覺。”
“可是……”陸江北焦急道,“你還沒把話說清楚,何小姐她……”
高絕不耐道:“我不知道,你去問別人。”
然後,在何當歸未及反應的時候,後院和前廳相隔的門簾猛地一鼓動,一個深黑色的高大影子就竄出來。何當歸下意識地倏然將帶著麵紗的臉埋進膝頭,雖然她要找高絕,可她打算的是私下裏找他套問寒毒解藥,不打算在有別人在場的情況下跟他打招呼。
埋著頭,感覺有若實質的目光落在她的後腦和後頸,仿佛一條毒蛇攀過,然後高絕的聲音遠遠發出一聲冷哼,然後,衣袂鼓動聲,然後,就沒聲音了。
何當歸略抬起頭,見不見了高絕,微鬆一口氣,聽得屋裏麵陸江北溫和安慰著:“段少你莫急,等廖少回來之後,讓他去問一問廖小姐,托廖小姐帶個話給何小姐也就是了。如今你的情形不同昔日,料也不會再有阻礙。”
“不必了,”段曉樓冷冷道,“我已經另找到一個帶話的人了,不必再通過旁人。”
已經找到帶話的人?何當歸納悶地眨眼,是誰?帶了什麽話來?呃,他說的莫非是三公子孟瑛!原來,那些話真的是段曉樓托孟瑛捎來的,當時她還略有懷疑,是不是孟瑛不想讓她跟他的弟弟來往,就將她推給別人接手。段曉樓,還打算娶她?是為了宗喬說的那個理由嗎?報仇?
屋裏麵又是一陣沉默,然後陸江北沒好氣地說:“你還愣在這裏幹什麽,杜堯?快去雪花甸的陌茶山莊指揮行動,今日的行動極為關鍵,成敗在此一舉。”
杜堯慢吞吞地反問:“那你們怎麽不去,老大?”
陸江北正氣凜然地告訴他,何當歸仿佛能相見陸大人那張正氣的臉龐,他說:“今天輪到我們放假。”呃,何當歸心中暗道,屍位素餐,散漫推脫,無組織無紀律,這就是錦衣衛上層最真實的工作狀態嗎?
杜堯亦正氣凜然地回道:“可是,昨日我為了第一時間趕去亂戰現場,惹得一位妙齡小姐淚水漣漣,今天除了還馬,我還要向她深深致歉,這一點你們都不能代我完成。”
蔣邳發出噓聲,笑道:“去吧去吧,我們會幫你跟那一隻超正的小辣椒‘深深致歉’的,怎麽致歉都行。”
杜堯氣惱道:“我來一趟揚州容易嗎我!在青樓中廝混了半個月,都沒遇著書上說的那種如水的江南佳人,可昨天卻是那般機緣巧合的認識了一個,你們還來攪和我的好事,還說是兄弟呢!蔣邳,老大,你們就出一個人替我當值,”豪氣萬千地添上一句,“回頭我幫你們頂兩日!”
“一兌二?”蔣邳問,“老大,咱要不要幫他?”
陸江北悶了一會兒,然後同意了:“好吧,左右喝悶酒也是無趣得緊,心中還記掛著陌茶山莊。那我過去瞧瞧,你們盯著點兒段少,別讓他醉著酒往街上跑。”
“呼啦~~”
在何當歸再一次始料未及的時候,斜對麵幾步之遙的門簾又一回被掀開了,這回出來的人是陸江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