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心歸,離心歸,離心三年胡不歸?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裏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離心歸這種草,隻有極北的冬天,才能在懸崖峭壁上找到幾株,當年某次出遊的時候,朱權曾采過兩株帶回王府,讓她煎熬成湯服下。她問這個草服下有什麽好處、治什麽病,朱權就把那一行話寫給她,還說什麽“且待異日觀之”。可異日也沒觀出來什麽,何當歸早就將這件事忘了八百年,怎麽隔世的舊事,一種灰綠色的外形如地衣的草,又從陸江北的口中冒出來?
何當歸自作自受,手哆嗦得像個老人家,卻還自紮痛穴,又被陸江北口中道出的遙遠的“離心歸”三個字觸動心弦,一下子將自己紮出了滾滾淚花,痛得仰倒。而陸江北隻自顧自地說著他的:“何小姐你或許聽說過關於‘離心歸’的傳說吧?離心歸別稱‘黑寡婦’,實在不怎麽雅聽,可是,它的故事卻淒美得叫人不忍側顧。”
一陣痛勁緩過來後,何當歸訝異地發現她的身體恢複了一些行動能力,之前麻木的雙腿也漸漸有了知覺。果然,痛穴是要狠狠紮才見效果,本人紮自己,往往下不了狠心,都是紮別人最不手軟。她慢吞吞地爬起來,一邊在少陽經施針匯聚元氣,一邊又斜瞄向陸江北,沒好氣地說:“可煞作怪,我原道陸大人是個爽快人,怎麽這次又含而不露,跟我打這等啞謎?什麽黑寡婦、白夫人,跟我有何關係!寧王此人,於我而言,不啻於羅漢金仙等遙遠的神佛,是天上才有的厲害存在,跟我有何關係!我是個笨人,也沒甚耐心,陸大人你有話請直言。”
陸江北側頭看她,眼睛眨巴了好幾下才笑道:“太好了,何小姐果然針法通神,一針治好了你的失語之症,真是可喜可賀。看你這樣精神,一定已脫離前幾日的絕命危機,這樣我就放心了,若你為了救我們而喪命,那陸某真的會愧疚萬分。至於寧王之事,我隻是隨口一說,什麽都不礙的,既然你不愛聽與他有關的事,那我就不亂說話招你的氣了。”
何當歸說完她的整篇話,都全然沒反應過來自己的啞病已經不藥而愈了,經陸江北一提醒,她才反應過來,於是心中生出幾分歡喜之意,也不再跟陸江北置氣,轉而笑道:“那一日救你們也隻是碰巧趕上了,算不得什麽,陸大人你不用一直掛在口上。可是,給我治傷的事是怎麽回事,您非得給我說清楚了不可,名節對任何女子而言都是大事,不管我見聞雅量是什麽樣的,在這一點上都不能免俗。在我蘇醒之前,是否曾被除去過周身衣物,是否有人瞧過那光景,還有,陸大人你為什麽要那樣幫我療傷?我從未聽說過這種療傷之法。”
陸江北靜靜待她說完,而後往床這邊挪動兩下,一手捉過她的右腕診脈,另一手搭她的額頭試冷熱,口中低低道:“我也知道那樣對你,你醒後一定生氣,可一想到你有可能再也醒不過來,我的心中便十分難過。你要發怒,隻管罵出聲便是。”
他的親昵舉止並沒有讓何當歸感覺不適,隻略偏過頭,看往另一個方向問:“我隻想知道一切,再決定要不要發怒,你們如此興師動眾地救我,我自然也會分好歹。可我不明白的是,為什麽我如今身在飲馬鎮,揚州那邊,沒有人為我失蹤的事著急嗎?”孟瑄就算不知道她中毒的事,可這麽長時間不見,他指不定要急成什麽樣呢。
“這點請放心,”陸江北告訴她,“風揚說他會解決羅府那頭的問題,你來飲馬鎮療傷一事不會有任何人知道,治好則皆大歡喜,假如你真的醒不過來了,我們也會將你的遺體秘密送回羅府,當做病死來處理,不會損及你死後的名聲——這些是當日的議出的結果,現在你沒死,真是太好了。你大概有所不知,一年之前,因為京師的一場變故,廠衛蒙受大損,錦衣衛還算最幸運的,而東廠的宦官們就折損不少。那事過去之後,錦衣衛府就轉到飲馬鎮的白沙山莊來了,所有的秘藏傷藥和療傷之物,都在這處,再加上從揚州到這裏,快的話,半日就到了,我這才做主把你用軟轎抬到這裏。”
“軟轎?”何當歸納悶,抬轎子趕一百多裏路?什麽轎夫這麽彪悍。
“是啊,用一頂軟轎,倘或用別的車馬載你,生恐顛散架了你。”陸江北搭完脈之後,起身往不遠處的鹿形冰雕走去,手不知觸發了什麽機關,一扇兩丈多高的門從牆上打開,露出裏麵的一排紅木藥櫃。他一麵熟練地打開每個比巴掌還小的袖珍抽屜配藥,一麵低笑了一聲,說:“又要提到何小姐你不愛聽的那個名字了,用軟轎抬你,也是寧王出的主意,而且,他還自告奮勇當轎夫。可抬一頂轎子至少要兩個人,當時在場人中,雪梟的體力是最好的,於是這二人就連夜將你運來白沙山莊。何小姐你自稱高攀不上的寧王,可實實在在做了一回你的轎夫呢。”
何當歸默然,重新立針做十字花兒狀紮自己的手,陸江北老提朱權是什麽意思,話裏話外,朱權變成了好人,她變成了不知感恩的人……疼痛掠過指尖,她低呼一聲,告罪道:“抱歉,把你的針折斷了。”到底怎麽了,朱權那廝,難道他的魂力情蠱又發作了嗎?真煩人。
要讓她選,真是寧可死都不想讓他救,不想支他的人情。就算看過第七境裏的舊事光影,知道他沒存壞心害死她,可之前的樁樁件件還曆曆在目,她流產的事,小遊的事,還有十根手指都數不完的事,都隻證明一件事,那就是朱權冷漠自私得令人發指。這樣的人,隻有遠遠避開才是正途。當年做何嬪的時候,她一葉障目不見泰山,被自己給自己編織的一場美夢給迷惑住了,自以為是地當了那些年的幸福知足而犧牲奉獻的小女人,這隻能怪她自己蠢,連什麽樣的男人能愛都不懂。
如今時過境遷,她對朱權此人的愛意早變成比塵埃更細的微物,一點點名為“恨”的渣滓都沒殘留。對於跟他之間的舊愛,她除了悔恨還是悔恨,跟這個人連普通的點頭之交都做不成,她隻想清空成一個零,當成她從沒嫁過人生過子。可那個朱權怎麽永遠不消停,他什麽時候能徹底遠離她的世界,做回他高高在上又功利絕情的寧王,這樣彼此都舒服。
“是不是感覺心裏不大舒服?是呀,人情債不好還。”陸江北仿佛生了透視眼,隻看她陰沉的麵色,就瞧出她聽說朱權紆尊降貴救她,並無欣喜和感激之意,反而像恨不得褪去一層外殼丟給救過她的人,再生一層新殼來自我保護的海龜一樣。
見過朱權那日的情形,再看何當歸現在的表現,陸江北可以絕對肯定,這二人的關係十分複雜和玄妙,盡管他從來都不是八卦的人,也對這事生出點好奇之意。他配好藥後並不立刻拿給何當歸吃,而是走到冰窖的另一端,架鍋生火,在一小鍋底沸水中投入炒四合麵和酥油,待香氣出來後又倒進羊奶,均勻攪動成一種金黃的糊狀物,於是,小半鍋羊奶糊糊就做好了。
他蒸鍋端到床邊,放在寒冰池的地上,頓時鍋底發出“茲茲”的怪叫並大噴蒸汽,他致歉說:“這裏用膳的器皿缺乏,沒有調羹,隻有兩個碗,你將就著吃兩碗墊墊,肚裏有著落了才好吃藥。”說完就見何當歸麵上生出疑惑,仿佛寫著“沒有調羹?可我睡著時還經常感覺被喂藥呢!沒有調羹?調羹?”
陸江北猶豫一下,還是把真相告訴了她:“我不是說過,段少受了重傷,連運功幫你療傷都做不到嗎,其實還不止如此。你被先一步送來白沙山莊,而段少後一步得知此事後,他立刻策馬去追,卻天黑路滑,掉進了懸崖。還好段少就是段少,運氣頂呱呱,這樣都沒死成,隻摔斷了一條腿,可因為行動不便,又要‘監督’我們給你療傷的全過程,據他說,他怕山貓挾私報複,借療傷之名謀害於你。因此,段少也不能走路,你也昏迷不醒,因此,我們就‘順手’將你二人擺在一張床上了。”
“……”何當歸心道,原來那淡淡梨花香不是幻覺,而是真有其人。
“脫你衣衫,也確有其事,是段少動的手,他脫好蓋妥被子,我們才進來為你療傷,”陸江北一股腦兒將噩耗通知何當歸,仿佛在測試她的神經的粗壯程度,“至於你的身子,我、高絕、蔣毅、宋非和山貓為你療傷時都碰過,實在抱歉。我們如此做法,實在情非得已,要不如此的話,何小姐你固然是香消玉殞,連段少也要長眠於此,當時的情形就是如此危急。何小姐你也是懂藥理的人,合禾七日清是什麽樣的毒,入了心脈又有什麽樣的後果,我也難說得太分明,可是,你現在可以試試紮你的中府和關元,瞧瞧針尖的顏色,就知道上麵還有餘毒。”
何當歸依言試了,針尖是,金紅色?這是什麽毒?毒在體內作用後,不是應該變黑變沉澱才對嗎?
“當時的情況危急到,連解藥都救不了你的命,隻能用一人作血引來救你,”陸江北亮出左腕拍一拍,上麵有一道淺痕,他勾唇道,“我們幾人試過,隻有我的血能與你相溶,因此我就先吃合禾七日清,再吃三倍量的解藥,切開你的右掌心和我的左腕,把帶著解藥的血喂進你體內。可你虛弱到了極致,得一邊導血一邊喂參湯吊著氣,可冰窖裏沒找著調羹,於是,這個任務就交給段少了。”
“……”什麽意思。
“也就是說,他不光脫過你的衣裳,看過你的身體,還一直用口渡參湯和藥湯給你——我們見他喂得順溜,往後也沒帶調羹來冰窖。”陸江北貼心地將這些細節都講給何當歸聽,“等你用過解藥後,還是不能有命,於是,咱們才想到了用‘八荒指’為你活血。活血時周身如火燒,須得除盡衣物,置於冰室,這也是決定將你送來白沙山莊的原因之一,因為這兒的天然冰窖是南方的最寒之地。所以,脫你衣物也是情非得已,你若不信,可以撕開你蓋的那床被子瞧瞧,內力裝的棉絮乃石棉,就是怕行功時著了火。而經過五日傳功,大夥兒都累壞了,隻我一人在此,為了避嫌才給你穿上衣服。因為段少不在,所以我叫來一個丫鬟柳穗為你穿的衣。”
“……”她該感謝他們嗎?
陸江北瞧她神色不對,於是開解說:“隻有活著,有後續,那人之為人才有意義,要是沒了命,你就變成零了,再有多少錦繡名聲也是空的,沒什麽比活著更重要。我和段少都如此想,才叫了大夥兒一起來為你活血,隻靠一兩個人實在吃不消,得輪換來才能接上氣。至於傳功的方式,就似我之前做的那樣,一手在被外貼在你的丹田,另一手的三指透過小孔,按在你膝蓋裏側的血海穴——之所以冰天雪地裏隻給你一床薄被,也是方便透過薄被傳功。”
何當歸聞言鬆口氣,隻是這樣?原來隔著被子傳功,這樣到底還好些。既然撿得了一條命,就不再計較這些小節了吧。陸江北說的不錯,活著才能看到明天,死了就清空成零,再去下一世,又要重回無知無識的懵懂狀態,又要繼續曆劫,說不定受的辱還不止於此。她是很願意活著的,這一世有她最多的牽絆。
“這是我等幾人對姑娘做過的事,我們都願負責,姑娘你可在我們中選一人嫁之——”陸江北建議道,“假如你不想托身寧王朱權的話——你的意思呢,當歸?”
朱權?朱權又怎麽了?!何當歸蹙眉看陸江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