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孟瑄的體溫熨帖著,這一夜她睡得非常安穩,一個夢都沒做,盡管昨夜睡前遇到血淋淋的事件,又聽孟瑛胡扯了半天,原本她還擔心,入眠後會被可怕的噩夢纏繞,不過一覺醒來之後她鬆了一口氣,這一覺是溫暖而踏實的,是她這兩個月以來睡過的最好的一覺。
睜眼就瞧見孟瑄的後腦勺,發髻還綁在頭頂上沒打散,這樣睡久了腦仁兒難免發酸,她暗暗怪自己太疏於照料他了,就是個普通的粗使仆役,應該也能想到這一點吧,她居然沒給他散發就讓他睡了一夜。連忙亡羊補牢地將他的發髻拆開,一麵輕柔地給他拿捏發間解乏的穴位,一麵輕拍他的肩頭,喚道:“孟瑄!孟瑄……沈適,該起床了,天亮了。”
當然知道孟瑄是聽不見她說話的,可她倒正好趁他還聽不見的時候練習一下,免得日後對著能聽見的他喊不自然……相公,該起了,你該去城防營點卯了!等日後到了京城或山海關,她是否就該這麽叫他了呢?
心頭充斥著滿足感,口中將他與自己的“清逸”匹配的字號“沈適”連叫了好幾次,手下也加重拍他的力道,可連拍數下都喚不醒他,她覺得不大對勁兒,於是為他把脈,脈息平穩和緩,脈象一切正常。再推搡孟瑄幾次,他還是不醒,麵色如昨晚入睡時一樣,白裏透粉,唇角含著飴糖一樣甜蜜。摘下他的包眼絲巾,眼皮的腫脹消去不少,兩道長長的羽睫連些微的顫抖都沒有,可見他睡得真是很沉。
何當歸蹙眉思忖,這可真是怪事一件,據她所知,孟瑄一向不嗜睡,三年前傳功同眠的時候,她總是聽著他喳喳不斷的說話聲入睡,醒來之後總能第一眼瞧見他晶亮的雙目在看她。她還納悶過,他會不會夜裏沒睡覺,可他的氣色和精力又比剛起床的她還好。
“孟瑄?相公!老公!!親愛的!!!”何當歸一邊猛掐他左手上的痛穴,一邊溫柔悱惻地練習她所知的對他的各種稱呼。
可是,已經做到這種程度,孟瑄還是不見醒,她不禁生出幾分焦躁,要下床去找根針來紮醒他,剛一撩開帳幔,就有人推門而入,圓領藍衫,青帽花氅,不是孟瑛又是誰。
何當歸抓過一件外裳披在身上,顧不上指責孟瑛的無禮拜訪,連忙告訴他:“孟瑄睡不醒了,我怎麽叫他他都不醒,怎麽辦?四叔人呢?我把脈瞧不出問題!”
孟瑛倨傲地頷首道:“無須著急,爺餓了,你去廚房弄飯,吃了飯就起程。”他的聲音慢吞吞地拖著長調,仿佛戲裏的漢朝老太後。
何當歸不知道孟瑛又犯了什麽病,勉強忍下了自己發飆的欲望,好聲好氣地跟他說:“你告訴四叔在哪兒,我要向他請教一下孟瑄的問題,他的脈息很沉,卻瞧不出異常,最讓人憂心的是,昨晚我幫他上藥時,見他雙目隻有眼白,並無黑瞳,這太急人了,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孟瑛與昨晚或陰險、或小人、或八卦的神情都大不相同,麵上既非冷淡,也非疏離,隻是一種傲慢+首次會見何當歸的上等人的表情。他繃著唇角,用下巴指著何當歸的鼻尖兒,問:“你就是七弟新收房的那個小娘子吧,不錯,真有幾分顏色,快趕上爺昨晚抱的那個倚翠天的花魁姑娘了。爺現在肚子餓了,你速速整頓一桌飯食到此,再這樣不懂眼色,餓壞了爺,爺就做主把你休了,賣去倚翠天當紅牌。”
何當歸抄著手問:“能待會兒再賣嗎?孟瑄他現在到底是什麽情況,能否給我說說清楚,四叔人不在山莊了是嗎,他有沒有留下什麽話?”
“呔!”孟瑛橫眉怒睛,喝道,“你是何身份!‘四叔’哪是你這女子能叫得的!忒也無禮!”
何當歸癟嘴道:“那三公子請明示,‘師父’他老人家有沒有留下什麽話?”
“師父?”孟瑛一怔,“什麽師父?”
“師父就是師父啊,”何當歸指了指床上酣睡的孟瑄,“他是我師兄,昨天下午才拜的師,師父的人恩威並施,叫人如沐春風啊。”她笑瞥一眼孟瑛驚奇又毫不掩飾的嫉妒表情,再問,“師父可曾有什麽話捎帶給我們師兄妹二人?他曾留話說讓我照顧師兄,可我頭一次遇上這樣的症狀,我也不知怎樣的照料才對師兄最有裨益,三公子你有口訊嗎?”
孟瑛挑挑揀揀地在何當歸身上挑毛病,憤然發現,她搭眼一瞧就比自己的資質差多了,肯定是走瑄弟的後門才能入四叔門下。四叔真是偏心到家了,收第一個徒弟是瑄弟,收第二個徒弟沒輪到自己,卻收了個瑄弟的小妾!何其不公!
當下,他的態度更差勁,冷冷道:“入我孟家門,就得聽主子的話,在我孟家有兩種人,一種是主子,一種是下人。主子分三等,老爺主母及其他尊長,此乃一等;二等是我、瑄弟、老九孟琳、老十一孟瑜;三等主子,是以大哥孟賢為首的七個庶出兄弟,還有三個庶妹,再有,就是大哥二哥和四弟的正室妻子。除此之外,孟家的其他人統統都是下人,也就是說,你入門之後也是下人,區別隻是分工,普通下人幹伺候人的活兒,你呢,除了幹活兒還得生孩子,生不出孩子,就得降格成普通下人,或者攆出門去。”
何當歸也冷冷回道:“婢妾受教了,可是,能否先說說我相公的問題,婢妾很擔心。”
“錯!”孟瑛糾正她,“相公不能在第三人在場的時候叫出來,使你們之間的私情暴露於人前,這太丟人了。更何況,就算沒有別人在場,‘相公’‘娘子’也是夫妻之間的專屬稱謂,隻有正室才能叫一聲‘相公’,其餘的側室、姨娘、丫頭,統統都沒這麽叫的資格。雖然瑄弟現在沒有正室,回揚州後也隻迎娶素娘和你二人為側室,可規矩就是規矩,萬萬不能叫亂了,否則等日後正主兒進門了,你一時卻改不了口,讓人家吃了心,可沒你的好果子吃。尤其像你這樣有三分姿色的,在一群裙釵中格外冒頭兒的,那全都是以我娘為首的當家主母重點打壓的對象,也是未來七房正室瞧著最礙眼的那個。”
何當歸不驚不躁地問:“那婢妾該怎麽喚七公子,還望三公子示下。”
“錯!你得喊我‘三爺’,”孟瑛負手踱步,“我是爺,是主子。”
“三爺,婢妾有禮。”她屈膝行半禮。
孟瑛點點頭說:“以此類推啊,你人前人後都隻能喚他一聲‘七爺’,往後入了孟家門,他就是你的爺,你的天了。你的半禮是在普通場合下用的,到了正式的場合,比如有直係尊長在場的宴席、年節家宴等,你見了我上麵提過的所有主子,都得行跪禮——你得下跪。未免你到時做錯,現在我義務幫你練練,來,跪一個吧。”
何當歸靜靜聽完,突然探頭往窗外看,麵露詫異之色,低呼道:“青兒!你怎麽也來了!”
孟瑛身體驀然一僵,然後看何當歸的臉,確認她不是無的放矢瞎嚷嚷。於是同時,他聽見身後傳來了噠噠的腳步聲,立馬挺直了背脊,其人不回身,麵上卻沒了先前的牛氣哄哄的大爺做派。他雙眼凸出,小聲跟何當歸說:“幫我說點好話,回頭少不了你好處。”
腳步聲越來越近,一個女子聲音響起,笑著問:“小姐喊誰呢?這裏可沒有青兒,隻有一個穗兒,您先將就著用用,要是合心意呢,你就帶我回揚州,梳頭漿洗縫補裁衣裳,灑掃劈柴做飯包湯圓,咱都是一把好手。不是咱王婆賣瓜自賣自誇,好吃不好吃您嚐了再說,包你吃了一碗想二碗,三碗四碗下了肚,五碗六碗惦記著!”
隨著這番話,孟瑛緩緩回過頭去,見一高挑穿桃紅的丫鬟打扮的女子,雙手隔著毛巾端著一個熱氣騰騰的砂鍋走進來——顯然跟廖青兒扯不上一文錢的關係!
他回頭含怒問:“何當歸你什麽意思?!你居然誆騙我,你這是以下犯上!”
何當歸慢悠悠地套上外裳的袖子,扣上紐子,詫異地反問:“三爺你突然又認識婢妾了,真是難得,那婢妾少不得要分辯兩句。這丫頭是昨個兒才跟的我,我們之間也沒說兩句話,我記錯了名字有什麽奇怪的,柳穗是青色的,我把穗兒記成青兒,加上早喊順嘴了就順口一喊。三爺你倒真叫一個奇怪,前倨後恭的態度,真叫婢妾害怕。”
事實上,她還真的讓孟瑛嚇到了,昨晚聽他一直打聽青兒,她也隻是尋常好奇,青兒怎麽惹著的這個小霸王,兩人有什麽糾葛。可就在剛剛,她隨口一喊青兒的名字,竟比喊一聲“聖駕到”還奏效,孟瑛立刻就露出慫樣了,讓她不禁大感驚訝,難道他還真對青兒上了心?怎會這樣?青兒和……孟瑛?
雖然在她心裏,青兒是最好的女孩兒,可就一般世俗的眼光,如今十九歲的身材豐腴容貌中上的青兒,可不大是一塊美味可口的點心了。而且在大明,尤其是南方各州縣,閨閣女子十人九纏足,隻要家裏條件允許,不必讓閨女做力氣活兒的人家,十有八九都是要給女兒纏小腳的,有了小腳的女孩兒議親更容易,可以提升一個價碼,過門後也更受夫君寵愛。
而青兒的問題是,她不光不纏足,還有一雙天足,用她的話說,“我的腳穿39碼都擠腳,可能是因為我家祖上是北方人,骨架子大。可就算生一雙42碼的男人腳,我也不能為了好看,就將自己裹成殘廢哪。古代男人太奇怪了,居然喜歡觀賞女人的小腳,真變態,小腳都畸形了。唔,我沒說你啊,小逸。”
何當歸也是一雙三寸金蓮的小腳,不過她是天生的小手小腳,到二十多歲的時候都沒怎麽長大,手長大概隻和十二三的女孩子般大。前世的何當歸小時候沒條件纏足,腳就足夠小了,跟纏過的區別也在一兩指之間。而今世有條件纏,並且周圍女孩兒都纏,她也在老太太等人的監督下被迫纏了兩年,漸漸也習慣了,於是腳就更小了。
而明朝的纏足與前麵曆代不同,就是盡量保持原形狀,不將腳趾纏起,纏出的雙足細長,還是很具有觀賞性的。可青兒卻接受不了,也不覺得腳丫子有什麽工藝鑒賞價值,所以她的大碼繡花鞋,都是院裏繡娘自做的,裁縫店都買不到。照著世俗的標準,青兒實在不是一個傳統好女子,無論從裏到外。孟瑛突然表現出喜歡青兒的意思,他是一時的新鮮好奇,還是真欣賞到了青兒的獨特之處與真性情?
孟瑛被何當歸耍了一回,氣哼哼地再次端起架子,又要開訓的架勢。何當歸連忙讓柳穗擺出碗筷,盛了一碗熱氣騰騰的湯圓,邀請孟瑛來吃,而她自己坐到妝台前,讓柳穗再給她梳一個利索的發髻。
被孟瑛剛才一通攪和,她也不是特別擔心孟瑄了,孟瑛可是孟瑄的親兄長,她對孟瑛講了孟瑄的“無黑瞳”的怪病況,孟瑛連眼皮都不眨一眨,可見他早就知道,也不著急上火。或許真的如師父所說,孟瑄再過一月就恢複了吧,眼下也隻好等他醒了再說。而且,如今她最關心的就是錦衣衛諸人的情形,她的七日清到底有沒有成功化解啊,真是急人哪。
孟瑛優雅地用著湯圓,又開始發號施令了:“吃完了飯就上路,莊外還有我們的十幾員暗樁接應,這裏是個不祥地,早走早了。”
何當歸征求他意見:“能否在鎮上再多呆兩日,尋個客棧或民房住,我還有要緊事沒辦完,拜托了。”
“沒門兒。”孟瑛一聽何當歸如此鄭重其事,仿佛對她很重要,當然要給她搗亂攪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