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廬州城停船歇宿兩日,原本是為了處理齊央宮的幾件要務,不過剛才信口說了為夫人辦嫁妝,孟瑄又叮囑李平找妥帖的人辦此事,揀那些田地肥沃的土地購置,再去城中找幾家首飾店打點妝奩。交付完了這些話,孟瑄再去房裏找何當歸,哪兒還有人在?
他再讓人去瞧廖之遠兄妹還在不在,回話的人說,房間也空了,船下也沒見著。他低咒一聲,又安排了一隊找尋的人手,才登岸辦事去了。
卻說何當歸與青兒登岸後,先避過了大樓船上所有人,在小巷中穿行了一回,看沒有孟瑄的尾巴跟來,才又說說笑笑地逛起街來,廖之遠隻在不遠不近的地方隨護著,偶爾正眼望一回,前方的少女有沒有走丟一隻。
廬州城是北方大城,集市上賣什麽的都有,兩旁的小販見兩名少女一個貌美嬌俏一個神采飛揚,兩人的穿著又是細致紋繡的綾羅,一看便知是大戶人家的小姐,於是都熱情的招攬生意,一個個都將自家擱板上最俏的貨物展示出來,鮮亮的絹花和芬芳的胭脂擺得十分熱鬧。
青兒貪看了一回,回頭卻見何當歸對著一貨架子的孩童小刀發愣,知道她一定是惦記她的那把匕首了,心中不禁生出兩分抱歉。
原來,她們一同被擄劫拐賣後,何當歸故意找事兒,摔盤子砸碗的裝刁蠻,迫使拐子船的船主第一個把她賣出去。臨走時,何當歸把貼身的匕首送給她防身,不過她剛走不久,孟瑄的隨從熠迢就趕到了拐子船上,救出了她們。
熠迢前些日子被何當歸派去揚州找金甲銀乙,循著那條線查過來的,查出是那關家三小姐關筠想拿住廖青兒的愛婢,以此為要挾來報廖青兒幾次對她出言不遜的仇怨。誰知關筠派去哄騙金甲銀乙的嬤嬤臨時鬧起肚子,上街尾如廁一回,再回來看時,金甲銀乙連同馬車都不見了。所以,熠迢拿著帖子問關筠、關老爺都要不到人,當時就想到了揚州城中頻發的女子失蹤案件,連追了六七日,才費盡辛苦找到了那艘船。
聽說何當歸被賣了,熠迢將他帶去的手下留給青兒,他自己又追關墨去了。劫後餘生的青兒和金甲銀乙薄荷從大船換小船時,那一柄係在青兒腰間的匕首突然斷了繩子,“啪”地一下,應聲入水了。青兒焦急地讓人找水鬼來撈,熠迢的手下卻勸她,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最後終究也沒撈上來。
青兒對此事感到抱歉,雖然她哥哥是那柄匕首的製造者,不過匕首歸何當歸之後,上麵又增添了新元素,大頭娃娃孟小瑄。一邊刻著何當歸的十歲小像,一邊刻著孟瑄,這把匕首對何當歸一定很有紀念價值。
青兒把這件事告訴何當歸之後,又保證說,一定讓她哥原樣刻一把雕工更精美的匕首,把孟小瑄刻得更可愛一些,失落的那一柄上的那個表情太死板。何當歸聽後一言不發,出了半天的神。
此刻,青兒見何當歸這樣,不禁勸道:“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你都已經有一個活生生的愛你的孟瑄了,也沒必要太執著於一件跟孟瑄有關的東西了。才一把刻小像的匕首,就將你弄得失魂落魄了,那要是哪一天你弄丟了孟瑄的人,你還活不活?”
她完全不知道那個乾空間、坤空間孟瑄的故事,也不知道匕首上的小像,很可能是從前孟瑄留下的最後遺物。不過青兒的這番話倒真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一語點醒了何當歸。
她已經弄丟了孟瑄一回,又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的得了個新孟瑄,除了沒有和她的共同記憶之外,人品性情比從前一分不改,對她也夠好了。倘或她還不知足,哪天再弄丟了這一個,到時候,她是否又該後悔,當時隻想著匕首上那個而忽略了他?
想到這裏,何當歸微笑對青兒說:“正是如此,萬物周而複始,每天都有緣散的人離開,也有結緣的人相逢,我何必強求,誰知下一個路口又有什麽樣的緣法。”
青兒聽後讚歎何當歸,丟一把匕首就變成了哲學家,誇讚的話還未出口,路邊一條小巷中突然竄出了一個蓬頭垢麵的女乞丐,悲戚大叫道:“三小姐救我!三小姐救救我呀,求求你救我!”她一時抱著何當歸的小腿大哭大叫,一時又伏地叩頭不止,情緒非常激動。
何當歸凝目細看這女乞丐,三十上下,或更年長一些,麵上有幾道淺痕。長得有兩分眼熟,但認不出是誰,她既然叫自己三小姐,那最有可能是羅家的人,可想遍羅府所有下人也想不出這麽一個。
後麵的廖之遠注意到她們遇著麻煩事,第一時間趕了過來,將兩個少女護在身後,沉聲對那女乞丐說:“倒不忙著磕頭,她小小年紀也經不起這個,把你的身世和遭遇說清楚最重要,她救或不救,自有她的主意。”
他這話極是在理,何當歸也是同樣想法,隻是見那女乞丐的形容著實狼狽可憐,這樣的話要是從她口中道出,冷靜到冷酷的程度了。從不相幹的人嘴裏講出來方好。
女乞丐又淒慘地嗚咽了兩聲,才把她的這一陣子的悲慘經曆道出,因為實有求於何當歸,所以她縱然曾做過醜事,現在也不能再隱瞞,否則自己的來曆不清,這位冷口冷麵的東府三小姐怎麽肯管她。
青兒拉著她哥和何當歸在路邊一茶寮的長凳上坐了,叫了四個大碗茶,於是,那女乞丐聲淚俱下地說起來。
她本是廬州某富戶戚家的小姐,也過了兩年無憂無慮的日子,後來家裏的當鋪掌櫃走了眼,重金收購了假玉器,賠了好多錢,事後擔心被東家追責,卷了鋪子裏的現銀和金器跑了,當鋪的生意也垮了。家中生計漸漸艱難,幾個月後她父親聽說揚州羅西府的老爺羅杜衡來廬州辦貨,力邀他來家裏做客,席間羅杜衡看中了她,父親就叫她陪羅杜衡睡覺。
而那羅杜衡竟是個陽事不舉的假男人,更兼心態扭曲,當夜從他的行囊中取出各種假陽具,將她折磨了個半死。臨行之前,羅杜衡留給父親五百兩,買走她當妾,帶回羅西府去。
女乞丐說到這裏時,何當歸終於認出,她果然是羅西府的姨娘,戚三娘。不過,她並不是羅杜衡的妾室,而是羅杜衡從遠房過繼來的兒子羅川烏的妾。
青兒聽了個開頭,已經在心裏掬了一把同情淚,勸女乞丐喝了茶再說。女乞丐將一碗茶灌進去後,咳嗽兩聲繼續說,羅杜衡在路上褻玩她幾次,到了揚州就將她賞給大爺羅川烏為妾。羅川烏同房後發現她不是處子,逼問出緣由之後深深嫌棄,從此就不大親近她了。
她深閨寂寞,正室馮氏也不是個好相與的,一直嫉妒她的姿色。有一次馮氏正為難她,羅東府的大少爺羅白前剛好經過,一句話給她解了圍,她感激之餘暗中邀請他吃茶。誰知她的貼身丫鬟嬌桃也對俊美的羅白前芳心暗許,事先把房中催情藥物擱進茶裏,讓她和羅白前雙雙烈火焚身,有了第一次偷歡的經曆。那嬌桃又以此為要挾,讓羅白前也收了她,坐享齊人之美。
就這樣,她跟羅白前保持這種關係兩年,因為大爺羅川烏在太醫院供職,京城揚州兩地跑,府裏麵老爺的姨娘三十多個,大爺的姨娘將近二十,兩個爺們都是貪多嚼不爛,她有奸夫的事也就一直沒被人揭出來。
後來羅白前不好了,聽說整月不出院門半步,連他自己的妻妾都不理會,更加不可能再過來看她了。她絕了望,卻在此時發現自己懷了孕,因大爺從來不把種子灑在裏麵,所以孩子肯定是羅白前的,算時日也對的上。她讓嬌桃去找羅白前的小廝雄黃傳遞消息,嬌桃半路遇上主母馮氏,馮氏見伊鬼祟,立刻拿住拷問。
嬌桃吃了幾鞭,說出她主子懷孕的事就暈過去了,還沒來得及招供,孩子不是大爺的,而是東府大少爺的。馮氏聽後,十分忌憚馬上將有孩子傍身的戚三娘,加上有惡仆婦從旁挑唆,於是馮氏當機立斷,要在大爺沒回揚州前,處理掉戚三娘。
於是一個偷盜的陷阱被做好,戚三娘一腳踏進去,馮氏立刻現身,拿了個人贓並獲,狠打了一頓攆出府去,恐怕她還會回來糾纏,就用貓爪抓傷她的臉,讓她不能靠臉蛋去博取大爺的愛憐。
青兒聽到此處破口大罵馮氏,何當歸則問:“孩子生出來了嗎?你後頭又去找過羅白前嗎?”
戚三娘含淚道:“經過那件事後,奴家對大宅門的生活灰了心,一想羅白前也已變成了個不頂用的人,而他的正室董心蘭比馮氏更不容人,手腕更狠。奴家在錢莊尚有點閑錢,都是大少爺饋贈我的,我用那筆銀子置了宅子、開了個小繡莊,隻想生出孩子後把他養大。一年多之後我生了個男孩,奈何生產後我得了一場急病,花光了所有積蓄,繡莊也折賣了。日子過的難,但也能維持,誰知卻碰上一個黑心的馬神婆,愣說我兒子是個天災星,讓街坊鄰裏全都不容我,最後我被逼賤價賣了房子,拿著僅剩的幾貫錢,抱著我一歲的兒子流落街頭……”
“嗤——”青兒響亮地擤一下鼻涕,傷心地問,“那你怎麽來的廬州?你兒子呢?”
那戚三娘不知想到了什麽,忽而放聲悲泣,流著眼淚猛力搖頭,半晌後隻憋出來一句:“太慘了,四小姐死的太慘了,隻進去那個營帳一晚,鬼哭神嚎了一場,第二天,一具不完整的屍身就讓人給扔出來了。”
“哪個四小姐?”何當歸問,“羅白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