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柏煬柏分手之後,何當歸已經完全從剛服食“孟婆湯”那會兒的蒙昧天真態中脫出來,找回了積攢兩世的聰敏機靈勁兒,卻沒有找回她的前世記憶,她不記得何嬪乃何許人,更遺忘了與朱權的兩世糾葛。當然,她既沒有想起三年來跟孟瑄間的愛情長跑,也沒有找回對孟瑄的愛意。
吃完“孟婆湯”醒來時,她的心智隻相當於一個年方十二、金釵之年的小女孩兒,因此看見任何一個威武雄壯的男子,不論是孟瑄還是段曉樓,她都發自內心地顫抖,哪怕她並未忘記段曉樓,還是微微發顫,暗忖道,她從前是瘋了不成,不關在閨房裏繡梅花,卻跑出去結交如此危險的男人!嗚啊啊,男人好可怕!
後來被萬八鳳姑娘綁架,何當歸空有蓋世神功(相對車夫萬八而言),卻隻會伏膝低低啜泣,此時她是十三歲心智;等到被柏煬柏救出,易容送去給孟瑄治病,這時候是十四五;一路上隨著孟瑄的馬車到青州,昏迷中的孟瑄常有“不軌之舉”,使她受驚之餘略解人事,漸漸又長大一些。
最後,在農莊經曆了被蕭素心推下水和找蕭素心算賬的種種,她才恢複了自己原本的心智,雖然丟失了不少跟孟瑄、朱權乃至她母親有關的記憶,但是依靠記憶積攢下的經驗智慧竟分毫不減,也算是不幸中之萬幸了。
總而言之,在“孟婆湯”的作用下,她最後變成了一個“全新的何當歸”。而且如孟瑄一開始期待的那樣,她的思慮和牽絆減少,少了幾許對母親的牽掛,也就對揚州羅家的人不那麽上心了;少了對朱權的仇恨,她徹底從前世的執念中解放出來;隻減去了這兩樣,她就全然不同了,仿佛一個負重良多的旅人驟然減輕了行囊,輕裝上路。這也是她受益於一碗“孟婆湯”的地方。
對於孟瑄,她倒是該忘的都忘了,不過心智長大之後的她,明白女子早晚都得嫁人,按照孟瑄的說法,她早就嫁給他了,兩人恩恩愛愛蜜裏調油,隻是她偶然在街頭看見血屍,回家便嚇傻了,吃藥之後才忘記這一切。同時,給她感覺異常熟稔的柏煬柏,也從旁佐證說,她果真失憶不少,果真是孟瑄的女人不假。所以明了了這些“真相”之後,她也隻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在農莊別了柏煬柏,她想起柏煬柏提到的,孟瑄用琥珀晶收走關墨的一甲子功力,好像說是要送給她練功用。而她還不曾收過這樣禮物,所以估計那琥珀晶還在孟瑄手中。又想起她還欠著杜堯一甲子的功力,假如這琥珀晶是習武之人人人用得的增加功力的聖品,那不剛好拿去還給杜堯,也省得她一動用起自己兩甲子有餘的功力,一掌拍飛十名壯漢的時候,心底總有隱隱的愧疚不安,總有一兩個閃念閃過杜堯棄武從文、埋頭公案的好好先生模樣。
於是乎,惦記琥珀晶而非孟瑄的何當歸,來青州尋夫,但一時摸不著齊央宮分舵的大門,沒找到孟瑄,卻先一步被熠迢找到了。熠迢一看見昔日小主人的熟悉的容顏,念及玉則公主待他的比天高比海深的恩情,連忙叩首參拜何當歸。
在路邊吃豆腐腦的何當歸嚇了一跳,隻因忘懷了孟瑄,她也就順帶不記得了這個十次有九次裏都跟孟瑄一起出場的熠迢,見他這樣恭敬叩首,便認定他不是瘋子就是騙子。不過熠迢說出兩層關係,就打消了她的疑慮,一是他乃孟瑄的隨從,二是他乃杜堯的堂弟,原名杜歡。他還拿出杜堯托付他在孟家多多看顧何當歸的書信,何當歸大致認得出杜堯的筆跡,於是打消疑慮,邀請熠迢同吃豆腐腦兒,吃完再同去找孟瑄。
熠迢又試探地問她一些跟十公主有關的問題,她開始時一個字都聽不懂,覺得熠迢說話非常古怪,八成還是瘋子。
正這樣想,逢上熠迢說到激動處,用手搖動她的雙肩,何當歸立刻受驚,逃進一小巷,熠迢像個瘋子一樣追趕著她,在她身後大聲唱童謠,“白日傳心靜,青蓮喻法微。天花落不盡,處處鳥銜飛……”她隻顧跑,腳下又被絆了一跤,忽而感覺胸口某處燙熱,又從燙熱變為灼熱,幾乎燒化了她的肌膚。下一刻,但覺眼前漆黑一片,她驚叫著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拖進了昏迷之中。
等到再醒來時,她身在一間客棧上房的木床上,全身裹著暖烘烘的棉被,枕邊的小幾上有一碗人參枸杞湯,一碟梅片軟糖,三顆去皮去核灌蜜棗。再放眼看去,熠迢的人也在房裏,就在外間的門口邊上,保持恭敬揖禮的姿勢長久不變。
如此似曾相識的一幕情景!她是什麽時候什麽地方見過的呢?她起身喝湯,並反複回想,卻對熠迢的清秀麵目沒什麽印象,她有印象的是這湯的滋味和棗糖的甜味。依稀仿佛,她小時候每天都吃……可她小時候是在農莊上度過的,家裏窮得沒有隔宿糧,當天隻為當天的肚皮奔波,誰又會給她熬參湯喝?
小半碗湯喝下去,她忽然又想起來,這樣的參湯,這樣的梅片糖和蜜棗,都是她在一處華麗宮殿裏吃到的,而且每次吃這個時,她的身後總是站著一個沉默的侍衛打扮的男人,身高九尺,麵膛黝黑,看上去有四十多歲。
每次吃完之後,她總是把碗一擱,細聲細氣地同那侍衛說:“索叔叔,我在宮裏衣食周全,你不用總冒險進後宮給我送這些。”
“公主你才五歲,光吃米飯和菜是長不大的,”侍衛平靜道,“宮裏的皇子公主誰不是十幾個奶娘與廚子伺候著,獨你一個連奶水都吃不到。京城不比草原,屬下尋不到新鮮幹淨的羊奶,隻好熬些參湯給公主補身了,望公主珍重自身,喝光這湯,才能長成一個受人敬畏而且能保護自己的強大公主。”
幼小纖細的她回頭仰望侍衛,但見他滿身緊繃的肌肉,連衣衫都遮擋不住他那一副受人敬畏的結實身板。她忍不住想,會不會他就是喝參湯才長這麽壯的?會不會她一直喝下去,就要長成他這樣?發散思維下去,她把侍衛嚴肅的麵容換成她自己的巴掌小臉,一個女漢子的形象誕生了。這頓時將她嚇壞了,縮著脖子哭道:“我不想變強大,還是強大的索叔叔來保護我吧。”
“屬下當然會保護公主,但屬下會老會死,公主你的日子還長著呢,往後你須得學著自己保護自己。”侍衛告訴她,“別人的強大是別人的,這世上沒有什麽比自己的絕對實力更可信賴。還有,請公主還是如常的喚屬下‘凡奴’,叔叔二字,屬下萬死亦不敢受,屬下是你們博爾濟家族的奴隸,主子豈有叫奴隸叔叔的。”
“那麽凡奴,你什麽時候會死呀?”她不帶惡意,天真發問道,“是不是等我長成你這麽高,你就要死了?”
“……但願如此。”凡奴垂頭答道。
何當歸閉目,腦中場景轉換,這一回是懸崖邊上那一幕,馬車中的她看上去稍微長大一些,正哼著一支歌兒編燈草手鐲,行進中的馬車突然就翻到了,還持續下墜,她措手不及,嚇得捂臉大叫。馬車墜落懸崖十幾丈,卻突然止住了下墜之勢,驚險地在半空中定格,落下崖去的,隻有兩匹長嘶哀鳴的駕車的馬。
定睛看去時,原來是凡奴也跟著跳下崖來,以他的九尺肉軀拖拽住了那輛千金之重的華麗雕瓏香車,搭救了幼小的她。凡奴雙目赤紅,大喝一聲,頓時全身的衣衫爆裂飛散,一身遒勁的肌肉光輝無限。他沉聲叮囑,“抓緊車壁,遠離車窗”,然後又是幾聲暴喝,靠著自身無窮大的蠻力,他一手扯著懸崖上的茂密藤蔓,一臂扣著馬車正中的車轅,將一整副車駕獨力拖上了懸崖的崖頂。
上崖之後,他顧不上檢視右臂上被馬車壓出來的密密麻麻的血痕,抬手抹一把額上沁出的汗珠,咧嘴一笑,毫不掩飾內心劫後餘生的喜悅。然而,他嘴角的弧度還未拉到最大,暗處的一隻大手就重重一推,將凡奴整個人推出懸崖,那一道衝力太大,使他失去抓住崖壁上的救命藤蔓的機會,轉瞬消失在視野中。
馬車裏被甩得暈暈乎乎的她探頭出來,一下子望見了那個黑點狀的熟悉身影,淒厲大呼道,“凡奴——索叔叔——不要——”
一碗參湯喝下去,何當歸漸漸找回了這些缺失的記憶。準確地說,這是她失去了前世的那段記憶之後,找回來的前世又前世的記憶。失之東隅收之桑榆,這一點她並未領味到,因為她不知道自己少了前世的記憶。此時此刻,擱下湯碗,含一顆軟糯的梅片糖在口中,她被一件奇異的事吸引了全部注意。
玉,胎裏玉!在發光!
又或者準確地說,是那一塊跟她的胎裏玉長得差不多的玉,那一塊在兔兒鎮上,從燕王妃子徐蓮手裏得來的彎月形美玉,此刻掛在她的頸間,垂於她的胸口,竟然微微發熱!那一片熱力穿透了肚兜,熨帖著她的心房,而且玉裏透出一道強光,穿透了她的中衣與紗裙,有愈來愈熱、愈來愈亮的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