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優雅柔和的嗓音,不再像往日那般悅耳動聽,孟瑄的麵色一陣驚疑一陣青白,直覺地排斥母親的這個“提議”,深吸一口氣後,他冷然道:“我不娶仙草郡主,請母親退了這門親事,讓仙草郡主另覓佳婿。”
“退親?!”蘇夫人的麵容微波,皺緊了兩道娥眉,緩緩吐聲道,“從來沒有跟皇家定親之後再退親的道理,那仙草郡主李仙茜年方十七,我親自去長公主府相過,撇去她的身份不提,也是難得的百裏挑一的容貌,千裏挑一的性情,否則我也不會倉促定下這門親事。你連我的話都沒聽完,張口就否決掉,是誰給你這樣的底氣?”
孟瑄繼續冷然道:“她再好、再合娘的心意,我還有十個兄弟擺在那兒呢,讓他們娶去!百裏挑一也好,千裏挑一也罷,兒子自己的那個萬萬人裏挑一的妻子已經挑好了,此生非她不娶,而且隻娶她一個。”
蘇夫人聽得又好氣又好笑,嗤道:“多大的人了還說這麽孩子氣的話,還以為幾個兒子裏最讓我省心的是你,如今聽你的這個話頭,恐怕日後最叫我操心的就是你。”說著放緩了語氣,柔聲勸道,“李仙茜比燕王家的那位朱清寧一點兒不差,你娶一次親,能得兩個郡主為妻,豈不是美事一樁、佳話一段?”
一旁列座的洪姨娘也幫忙勸道:“不是好的,夫人也不會特意留給七爺。先前夫人也看了三個,都是各家裏拔尖兒的姑娘,有一個王家的,哎呦那模樣長得,跟雪團兒堆出來一般,婢妾見了也喜歡。可後來幾乎快議定了親事,壞事就一件接著一件的來了,先是打仗的事兒,然後是家人從揚州傳信來說九爺他們幾個走丟了,急得夫人跟什麽似的。好容易都平平安安回家了,這才辦幾門親事衝衝喜。”
“幾門喜事?”孟瑄狐疑地問,“除我和清兒之外,還有誰?”
洪姨娘笑道:“王家的王溫梨,說給二爺當側室;劉家的劉芝,說給四爺當正室;周家的年紀還小,定下給五爺當正室。最好的一個仙草郡主,才定給七爺你。”洪姨娘是老爺孟善的妾室,生了大女兒孟靜,又撫養了孟善第四子孟藻幾年,因此在家裏是頗有地位的。她最大的成功秘訣,就是順著蘇夫人的話說話,這一順就順了二十年。
孟瑄聽後“撲通”向主位跪下,央告道:“母親,我絕對不娶那個李仙茜,你快退了這門親,或者我自己去長公主府賠罪、退親事。總之孩兒決計不會娶清兒之外的任何女人,母親你一向疼我,這次就再多疼我一回吧!”
蘇夫人皺眉道:“別強了,就算這回退了這個,下次還有別的,我聽瑛兒說過了,那個朱清寧根本還是個小孩兒,身板也薄,再過三年都未必能生養。娘給你挑的李仙茜,麵若銀盆,身板厚實,嫁過來第一年就能生孩子。你單娶那朱清寧做正房,以後連個嫡子都沒有,這可怎麽了得!”孟家以子嗣為家本,漸漸就貫徹到每個人的言行與觀念中。
孟瑄騰地扭頭,望向下首左位的孟瑛,帶著火氣質問道:“你幹嘛拆我的台?我可不曾得罪你!”
孟瑛正在品一杯君山銀針,不緊不慢地擱下茶杯,無辜地眨眼道:“我實話實說而已,而且張嬤嬤當一句家常閑聊問出來的,我一時也沒盯防她是母親派來的‘密探’。那丫頭的確過分瘦了。”
孟瑄又回頭看向洪姨娘身後站著的張嬤嬤,後者尷尬地笑了一聲,孟瑄氣呼呼地說:“哥他亂說,相士占過清兒是有福氣的人,將來要生十個兒子!”
張嬤嬤當然不願得罪七公子,先前打探清寧郡主的缺點,是為了奉承蘇夫人,現在當然要亡羊補牢,從七公子這裏奉承一回了。於是她笑道:“哈哈,相士的眼光當然比咱們準多了,啊哈哈哈……”然後?然後就沒了。
孟瑄氣鼓鼓地瞪眼,不等叫起,自己從地上站起來,悶聲不吭地往外走去。蘇夫人連忙叫住他,問曰上哪兒去,答曰去公主府退親,頓時把蘇夫人也氣到了,大斥“胡鬧,攔住他!”
於是,孟四孟藻、孟五孟宸、孟六孟秉、孟八孟揚等幾人圍上來,象征性地攔了一回,雖然是做做樣子,不過人多堵了門口,孟瑄出去不得,又衝孟瑛撒氣道:“你不幫我,別想我下次幫你,那個女人可是她的好友,你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這話別人不懂,孟瑛卻深懂,孟瑄說的是廖青兒。提起她,孟瑛有點猶豫起來,先前在外漂泊時,的確想她的時候最多;可現在回了家,溫馨的家,看著三房裏的五個如花美眷,又覺得廖青兒不過如此,不怎麽惦念她了,何況她從來都不給他好臉色。這一番肚裏文章之後,最後孟瑛還是開口幫孟瑄說好話了:“娘,那位朱小姐泡茶手藝一流,能把龍井泡出六安的味道,把六安泡出雲霧的味道,再把雲霧泡出銀針的味道,堪稱一絕。”
蘇夫人酷好茶道,孟瑛可算是在對症下藥了,可是他說的“好話”不倫不類,龍井就該有龍井味兒,銀針是銀針的味兒,沒聽說串味的好茶藝,這麽個誇人法,算是褒還是貶?
蘇夫人搖頭否決道:“朱清寧的茶藝再好,不利生養也是中看不中娶,子嗣之事乃重中之重。瑄兒你終年到頭都征戰在外,最讓我揪心,因此這一次回京,非得正經給你娶一門好親,學你父親的樣兒,正兒八經開枝散葉一回才行。不拘清寧郡主、仙草郡主兩房妻子,還是紫霄她們三個妾室,最好都能有所斬獲。”
換言之,就是讓孟瑄多娶幾個,先大麵積撒網,再重點捕撈,力求能多網幾條魚兒上來。而且,蘇夫人的話不是無的放矢,當年她嫁入孟家的時候,也是這樣子給她丈夫安排的。正妻剛一入門,貴妾美妾一口氣就給孟善連著納了八個,個個都是腚圓腰闊的福相,而不是中看不中吃的無用美人。
現成的孟藻、孟宸等少年,就是最有力的“佐證”——從孟三孟瑛到孟八孟揚,這六個兒子之間年歲相差不超過十二個月,這也就意味著,他們的父親孟善每兩個月就播種一條魚苗,十個月之後,平均每兩個月就收獲一個兒子。跟揚州風家的風老爺生近二十個女兒才得一個風揚的情況恰好相反,孟家直到小八嚎啕出世,都保持著生兒子的趨勢一成不變。
這也從側麵印證了蘇夫人的賢惠之處,畢竟尋常女子聽說自己有孕期間,丈夫又去跟別的妾室,甚至是家外頭的無正史可載的野女人生孩子去了,換誰聽了不生氣?可人家蘇夫人不光不氣,還一口氣養大了這六個年歲相差無幾的兒子,除了孟三孟瑛和孟七孟瑄是嫡出之外,孟四孟藻、孟六孟秉、孟八孟揚三個都是蘇夫人給丈夫甄選的美妾生的庶子。最特殊的是孟五孟宸,是他兩歲的時候,老爺孟善從家外頭領回來的,簡單交代了一句,“此乃吾子,比藻兒小,比秉兒大,他娘死了”,就甩給蘇夫人處理了。
蘇夫人不愧為女中豪傑,江北雙姝,還是笑眯眯的好涵養,就像一隻翅膀無限大的老母雞一樣,將那一隻別的雞窩裏出來的蛋孵出的小雞也收進翅膀底下“愛心教育”。雖然那個教育的過程,除了孟家少數幾個人知道,大多數人都是不知的,可教育的結果,卻是這隻外來小雞從瘦瘦巴巴的萎靡稀毛狀,長成了一隻羽毛鮮亮的小公雞。
於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雖然蘇夫人並不以“賢惠”來標榜自己,做派也是大而化之。如果說段曉樓之母是“主流賢妻”,一生相夫教子、恪守婦道,蘇夫人這樣的倡導享樂,喜愛琴棋詩酒茶戲的當家主母,當算是“非主流”了,但是外人從他們的角度一看,孟家的十一個兒子三個女兒,男的就俊得唇紅齒白、高大沉默,女的就俏得粉麵桃腮、嬌小活潑,再一聽說,那裏麵隻有四個是嫡子,餘者皆乃庶出!外人誰不真心豎一回大拇指:真乃賢妻哪!
知道孟家幾十年內情的人,還會拿蘇夫人,跟保定侯從前的妻室、妒婦赫赫氏,兩廂作比較,於是又感歎一句,差別不是一般的大!
而保定侯也因此受益,經年之後,十多個兒子一齊長大成人,隨便拎出哪個來,跟別家二十多的王孫公子一比較,都是鸞鳳之於家雀,君山銀針之於路邊樹葉。孟善欣喜自豪之餘,也感念蘇夫人的恩惠,還加上當年他戰場失憶後的知遇之恩、救命之惠,所以,這位號稱“連天子都不畏”的殺將,卻是一個十足的妻管嚴,蘇夫人的一句話,有時候真比皇帝一道聖旨更管用。
所以說,作為蘇夫人座下第一愛子的孟瑄,假如娶妻隻娶得一個瘦小羸弱、預定三年後才能泛蛋的小母雞,那蘇夫人是斷斷不依的。她這般想法,倒純屬對事不對人,經過了清寧郡主青州救孟家三子之事,蘇夫人私心裏對她還是十分感激的,但公歸公私歸私,兩邊兒不能亂了,尤其是在重要的“公事”上。
所以說,蘇夫人慈祥地安撫躁動的兒子,柔聲勸說:“又不是不讓你娶朱清寧,多娶幾個有什麽不好?人家朱清寧也沒說不行,不讓李仙茜進門,你反應先這麽激烈起來,弄得不知就裏的人還以為是她不好,不夠賢惠,是一個不容人的女子。”
“我不管,”孟瑄梗著個脖子,低低吼道,“母親若不肯通融此事,我,我就去郡主府入贅。郡主府就在東大街上,我也識得路徑,今天晚上就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