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院一間小屋中,燭火溫暖地照亮了一室,蟬衣為何當歸梳理黑濕的長發。何當歸剛從水井裏爬出來,已吐盡所有黑血,清除了身體裏的毒素。
時隔三年多,蟬衣的梳頭技術還是遺憾地沒有什麽進步,不一會兒工夫,在她奮力的撕扯之下,地麵上鋪起了一層黑壓壓的發絲。何當歸疼得淚花直冒,覺得錦衣府大牢裏的嚴酷刑罰也不過如此。能堅持讓蟬衣把她的一頭長發梳通,全靠她對蟬衣的感情在支撐。
在宴會上,何當歸就認出立在她後麵的侍女是蟬衣,雖然蟬衣的容貌變化很大,應該是化了醜妝,不過縱使化成灰,她也能認出蟬衣來。蟬衣故意撞掉了她夾的一筷子鴨肉,她已知道菜中有不妥。
當時,她又發現了另一件與眾不同的事。她左右相鄰的桌上,別人用的都是銀筷子,隻有她的筷子是包金的。略一思索,她弄清了這其中的貓膩。金銀製的餐具都能彰顯身份,但是,銀器最眾所周知的用途就是試毒。她用銀針悄悄一試,針尖瞬間變成漆黑色澤,是劇毒!
主座上的朱允炆談笑風生,對她十分客氣,下毒的主使之人會是他嗎?如果朱允炆想讓她死,那麽即使她一口鴨肉不吃,被困在這東宮中,朱允炆隨時都有辦法加害她。
想到這裏,她趁旁人不注意的時候,用手絹將鴨肉藏起一包,又把盤子弄亂,裝成吃過很多的樣子。
蟬衣見到這一幕,以為何當歸懂了她的暗示,心裏正高興,卻又見何當歸把夾過鴨肉的筷子擱嘴裏舔了舔,不禁又焦急起來,不懂何當歸明知有毒,為什麽還放心大膽地用口品嚐。
原因是,何當歸記得自己中了錦衣衛的合禾七日清後,陸江北告訴她,以後百毒都不侵了,她才想試試自己能不能扛過去。事實證明,排出毒素是一個比較痛苦的過程,所以就算是百毒不侵的人,也不該拿毒藥當白糖吃。
與蟬衣重逢後,她明顯感覺到,蟬衣有些“羞於”跟她相認。不是她們的感情變淡了,而是,蟬衣正在藏著一個不能說的秘密。不過沒關係,她有的是耐心,有的是時間,可以慢慢解開蟬衣的謎題。
在東宮意外撿到蟬衣的她,心情滿足得像喝了一罐蜜,直到房頂上的瓦片碰撞聲傳進她的耳中——
“誰在那裏,出來!”何當歸仰頭喝道。
窗戶打開,一道身影箭射進來,蟬衣驚得後撤兩步,定睛一看,來的人是彭家大少爺彭時。他穿著一身甲片戎裝,手上有刀,刀口染血。
蟬衣瞪著眼問:“表少爺,你想幹什麽?”
彭時的回答,是用刀柄敲在蟬衣的左肩,蟬衣翻著白眼暈倒了。這一次,換何當歸瞪眼了,“彭時,你好大的膽子!竟敢當著我的麵傷害我的人,你要與我為敵嗎?”
血刀擱在桌沿上,彭時一言不發地走近,直到近得讓何當歸嗅到他身上的血腥氣。她能感覺得出,彭時是從有死亡氣息的地方跑過來的,他袍角的每一點血跡,都煞氣逼人。她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不慎絆在桌角上,將要跌倒的時候,彭時扶正了她,鐵鉗一樣的臂膀從後麵扣住她的腰。
“放開。”何當歸冷了臉龐。
彭時的手臂沒有鬆開,另一手卻遞上了兩樣東西:富貴長生金鎖,以及……彎月玉玦。何當歸一眼就認出,這是她最想要的那塊玉,原本屬於她的那一塊胎裏帶來的玉!
她奪過玉玦和金鎖,驚喜地問:“你從哪裏弄來的?”
彭時如實相告說:“玉是柏煬柏交給我的,還讓我傳句話給你——他被他娘纏住了,請你有空時去救救他。”
“柏煬柏,的娘?”何當歸蹙眉。
彭時點頭道:“這是他的原話,我也不明白他什麽意思,隻是代他傳話。”
“哦。”何當歸明白了,柏煬柏假扮成仙草郡主,在公主府裏住得樂不思蜀,最後就出不來了。她不著痕跡地撤出彭時的懷抱,在荷包裏找到他的東宮衛軍兵符,微笑遞給他,“總算你守信用,我的野心小,留著這個也派不上用場,還你了。”
彭時接過兵符的同時,突然反手一抓,緊扣住了她的脈門,揚唇道:“三妹妹你的野心小,我的野心卻很大。我信守了對你的承諾,作為回報,你是否該幫我一個小忙呢?”
何當歸裝作敢怒不敢言的樣子,問:“什麽小忙?”長袖遮掩下的指縫裏,銀針的尖端倏然一亮。
彭時緩緩前傾腰身,黑瞳暗得照不進一絲光線,他開口要求道:“幫我取得長孫殿下的信任,在朱允炆的麵前,每當我‘懇求’你做什麽事時,你就看在咱們的交情上,做好我要求的每一件事。事成之後,咱們就扯平了。”
“好,我答應你,”何當歸毫不猶豫地說,“我會在朱允炆麵前好好演戲,你可以放開我了。”
彭時鬆開她,然後揚手一拋,將一粒黑色的丸狀物彈進了蟬衣大張著的嘴巴裏。昏迷中的蟬衣下意識地吞咽,吃下了那個東西。何當歸沒料到彭時如此卑鄙,氣得將手中針全數拍進他的胸口,凶狠地問:“你給她吃了什麽?你以為這樣就可以威脅到我?”說著舉起了桌上的刀。
彭時中針,仰麵躺倒在地上,卻絲毫不顯驚慌,意態閑散地笑道:“三妹妹別慌,那隻是我製的一些藥力輕微的藥散,跟你喂寧王吃的不是一種藥,卻有一點相似——我的藥散隻我有解藥,你的藥隻你有解藥。”
刀柄從何當歸手中滑脫,她全身仿佛浸在了冰水裏,一時很涼,一時又腦門發熱。這一下,她終於弄懂了一件事:“你的主子是寧王,你背叛了皇長孫。”
彭時無所謂地聳聳肩,“郡主此言差矣,我從未效忠過朱允炆,雙方隻是各取所需的短期合作,所以談不上‘背叛’一說。而寧王殿下,他是我非常欣賞的人,也是我選定的未來天下之主。”
“我對你和朱允炆、朱權的關係不感興趣,至於朱家天下誰主,是朱家人才關心的問題。”何當歸冷冷道,“我奉勸你立刻交出解藥,如果你不想讓我找朱允炆談心的話。”
這時,遠處響起一排腳步聲,是衝著這個地方來的,何當歸和彭時都聽見了。何當歸心裏有幾分急躁,彭時卻不緊不慢地說:“等咱們的交易達成之後,你的解藥換我的解藥,這樣咱們就再次扯平了。”頓了頓又說,“不對,你還欠我一次。”
“我欠你什麽?”
腳步聲越來越近,依稀還能聽見愣小子彭漸的說話聲。
彭時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用談論天氣的口吻說:“段曉樓的母親葛夫人生病了,用的禦醫是我外公羅杜鬆,實際開方子的人卻是我,如今還差兩副藥才能徹底痊愈。三妹妹你說,你是不是多欠了我一次?”
何當歸終於被激怒了,揪住他的衣領搖晃著,狂躁地說:“不要以為我是什麽好人,把不相幹的人都納入保護範圍,拿著他們的命要挾我。”
彭時挑高一側眉毛,反問:“你沒受到要挾嗎?”
她頓時語結了,有一瞬間的失神,與此同時,那一隊腳步聲已經走到了院外,咚咚咚!有人敲響了院門。彭時卻在這個時候捉住她的下頜,用兩片溫熱觸上她的唇瓣。當她意識到他在做什麽的時候,眸中掠過不可思議的光,第一反應居然不是掙紮,而是咬緊牙關,防止他又喂給她什麽奇怪的藥散。
她的態度通過唇齒傳遞給彭時,打破了他冰冷驕傲的麵具。他加大力道,將冷漠的她按向自己需索的唇,糾纏不休。
咚咚咚!院門被擂得震天響,彭漸在外麵喊:“三妹妹,你醒著嗎?我哥說你中了毒但是沒大礙,我想看看你!”咚咚咚!“柴表姐也來看你了,三妹妹,你在家嗎?”咚咚咚!
柴雨圖擔憂的聲音響起:“我猜著,表妹可能沒力氣開門了,不如就將門砸開吧?”
屋子裏,彭時硬撬開她的牙關,毒蛇般的舌滑進她的口中,四目相對,他的黑眸帶著譏誚的笑。她目光一寒,重重地咬下去……
啪!院外真的開始砸門。
彭時一把推開何當歸,殷紅的血灑在他的衣領上,綻開朵朵梅花。殺了一晚上的敵人,他都沒流下一滴自己的血,如今血流不止,隻是因為他試圖接近一個自己一直可望而不可即的女人,一個永遠都不屬於他的,花盡他三年時間來遺忘的女人。
他略帶自嘲地扯動唇角,從地上爬起來,胸口的一排銀針激射而出,齊齊沒入了對麵的牆上。
“剛才那個吻,是我救葛夫人的報酬,所以咱們又一次扯平了。”彭時擦一下唇邊的血紅,微笑道,“另外,我幫你取回那塊胎裏玉,不是我太過好心,而是在半年之前,寧王曾吩咐我混入長公主府找一塊玉。你真正該感激的人,是寧王才對。”
何當歸抿唇,無法言喻的恨意揉進眼裏,碎成這一地月光。
砰!院外的人破門而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