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身形瘦小的黑臉宮女,蠻勁卻挺大,橫衝直撞進禦書房。區區一卑微宮女,她是不想活了,還是想找死?
守門的太監心頭驚呼,隻希望自己不會被牽連。
室內燃著點點花木香氣,靜得可怕。朱允炆從一堆奏折中抬起頭,森寒的目光如電落在黑臉宮女身上,仿佛用目光就能殺人,一再受到打擾使他憤慨不已,打算拿人下刀立威。
那宮女有點呆,神情還有點局促,卻沒意識到自己的處境不妙,皇帝的一句話就能決定她的生死。
朱允炆瞪著宮女,宮女呆呆仰望著寶座上的龍袍人,四目相對,靜得連呼吸聲都不聞。在守門太監看來透著詭異的對視,竟然持續了一盞茶之久,直到腳步整齊的禦前侍衛趕到,守門太監幾句話給宮女定了罪,侍衛們包圍一圈,預備將宮女拖走處決的時候——
宮女咬唇,眼裏帶著幾點淚花,大呼一聲:“郡主有危險,救救郡主!”
侍衛領班的動作一頓,偷眼看皇帝,似乎毫不動容,於是繼續拖宮女。這時,朱允炆終於麵色一變,沉聲喝道:“是你!真的是你!——快說,究竟是不是你?”
宮女驀然一僵,低頭訥訥道:“是、是我。”
“真的是你!”朱允炆虎軀一震,從龍椅中緩緩立起來。
侍衛和太監早就看呆了,那一來一往的沒有營養的對話,因為出自皇帝之口,就顯得很了不得了!看皇上那十分動容、不錯眼珠的樣子,他們刀鋒下的瘦小宮女究竟是什麽人物?
“嗯,是我,”宮女抬頭,麵上露出懇求的意味,“所以請幫我找找郡主好不好?地上有血……宮裏有人要害她……”
朱允炆打斷她的話,很激動地問:“為什麽東躲西藏,不來見我?為什麽不以真麵目對我?你究竟是誰?”於是,旁聽者的目光鎖死了宮女,對啊對啊,快說出你的身份!
宮女輕輕一抖,原本就不占空間的身體縮得更小了,低聲嘟囔出幾個詞,沒人聽見。
朱允炆不耐地揮退所有人,隻留下宮女,禦書房的門也緊緊關閉。唇部扭成一個奇怪的弧度,緊握的拳頭泄露了他此刻的情緒,朱允炆勉強擠出一個平靜的音調,問:“你叫什麽名字?”
“……蟬衣。”
“你和柴雨圖什麽關係,為何代替她做那種事?”朱允炆停頓片刻又問。
“是她逼我的,她騙我說小姐……是我的錯,皇上要打我殺我都是應該的……求你先派人找小姐……郡主,她一定是被壞人綁架了,湯碗裏有毒……”
這些語無倫次的話,朱允炆一直沉默著聽完,黑漆漆的眼珠帶著奇異的光,逡巡在她的身上,看得她心頭慌慌,有立刻刨地逃走的衝動。
蟬衣知道自己把朱允炆得罪的不輕,如果珍惜生命,她就該聽從小姐安排,坐著噠噠的馬車遠離京城,遠離太子府和皇宮,安安分分地揚州的園子裏當她的小丫鬟。隻有柴雨圖知道那件事,隻要她不提,自己就還是安全的。柴雨圖也沒有泄露的理由,所以本來一切都是好好兒的。
可現在一切都完了,變成了皇上的朱允炆會怎麽處置自己呢?聽說從前的老皇上很喜歡砍人,把人砍成一塊一塊的,埋到不同的地方……
蟬衣胡思亂想著,最後被朱允炆盯得受不了了,頂著壓力問:“你怎麽認出我的……”她隻在夜裏見過他一次,很黑很黑的夜裏。生怕不保險,又怕被柴雨圖認出來加以迫害,她還用核桃汁把臉塗得漆黑,就算小姐在場也不好相認的。
朱允炆慢慢抬起右手,伸出食指和中指,慢慢接近她睜得圓圓大大的杏眼,以一種磨人的速度。
蟬衣見過何當歸在桃花林裏練武,其中一招就是這樣的姿勢——聽說是專門用來挖人眼睛的!頓時嚇得不能動,嗚嗚,她要告別這個明亮世界,從此當一個盲人了嗎?嗚嗚,說不定朱允炆還要把她砍掉,挖坑埋了。嗚嗚,小姐救命!
修長潔白的手指在咫尺間停頓,遙遙點住那雙閃爍著驚恐之光的眼睛,道:“黑暗中我對你的長相並不清楚,可我還記得你的聲音,還記得……你的眼神。你的眼睛和我見過的每個人都不同,是一種不曾被汙染過的小狗的眼神。”
“你說我像……狗?”蟬衣一呆。
※※※
故事切換至四個月前,柴雨圖嫁進太子府,朱允炆不喜歡過於矯揉的女子,對她態度一直淡淡的,安排侍寢的事也耽擱下來。
柴雨圖除了設法吸引朱允炆的注意外,還有一件不能言說的苦衷。
早在羅府住時,大房的養子羅乾義四十多歲,表麵正直得像個和尚,暗地裏卻物色著他周圍的一切美貌女子,找機會下手。而她柴雨圖從來不受人保護,隻有被欺負的份兒,很快被那個色鬼羅乾義得了手,還得一想二,糾纏不休。她深知道羅府再也呆不下去了,才哀求彭時帶她走,誰知彭時口裏答應下來,但跟她想的意思完全不同。
她想當彭時的女人,彭時想把她送給皇長孫當奸細,許下她各種好處。她被那低沉有磁性的聲音迷住了,蠱惑了,他說什麽她就應什麽。等進了太子府才察覺不妙——這裏是皇家內院,對女子的德操要求高得嚇人,沒有貞操的女人被查出來,用釘子釘死都不解恨。
柴雨圖嫁進太子宮走的是特殊渠道,沒查驗是否處子,但侍寢時肯定會露餡的!
她想到了找替身,隻是苦於找不到合適的,直到在花園裏意外撿到了蟬衣,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良久紅唇溢出笑意,盯得那小丫頭背脊發寒。
侍寢的日子安排下來,柴雨圖的頭腦雖不是絕頂聰明,但是拿來哄騙一個蟬衣富富有餘了。搬出何當歸的名字,簡單扯了幾句謊,就把那蠢丫頭騙得團團轉,憑她差遣。於是侍寢當夜偷龍轉鳳,按著柴雨圖的設想發生。
第二日,蟬衣被送回來的時候,肩頭有可怖的劍傷,深可見骨。
柴雨圖當即嚇了一大跳,以為這蠢貨演技不行,暴露了身份而被朱允炆砍成這樣的。一問之下才知道,侍寢的經過還是極其順利的,隻是後半夜呼呼睡覺時來了刺客,蟬衣幫朱允炆擋了一劍,朱允炆自己也受了傷。但不知是何緣故,朱允炆很忌諱刺客的樣子,不隻不喊侍衛來追殺刺客,還讓柴美人(蟬衣)保密。
柴雨圖眼睛一轉,心頭泛喜。先把蟬衣藏起來,安排丫鬟看緊了人,然後出其不意地拔出匕首,在自己肩頭同樣的位置劃下傷口。
“為長孫殿下擋劍的人,就是我了。”她得意洋洋地想道,這真乃天助!
如此一來,她費盡心思想得到的恩寵,不費吹灰之力就源源而來了!她有恩於朱允炆,朱允炆就會給她很多榮耀寵愛,她在彭時眼中就是有用的人,她就有理由不斷接觸那個男人了!
過了不久,朱允炆親自送來傷藥,眼神透著憐惜。柴雨圖退卻了他親手上藥的提議,因為她的傷口不像蟬衣那樣深,隻是一點皮肉傷,萬一露餡就麻煩了。
柴雨圖很走運,幾個月過去都瞞得好好的,當著她光彩照人的柴美人。她擔心蟬衣說破,把蟬衣的梳子磨尖,在上麵塗了砒霜。隻要梳齒劃破皮膚,人必死無疑。誰知,看守蟬衣的丫鬟見梳子精美,搶走了,代她而死。
蟬衣驚慌地逃出來,躲在暗處目睹了柴雨圖麵不改色地處理屍體的一幕,認清了這女人的歹毒用心。
後悔也晚了,隻好憑著一點改易裝扮的手法,混在做粗活的婢女裏,直到在東宮遇見小姐何當歸,激動地相認。小姐讓人送她回揚州,她明白小姐想要保護所有人的心意,可聽說小姐的娘猝死,又看見那一雙清冷眼睛裏的磐石難移的決心,很難過,很想讓自己變得有用。
於是沒有聽話地回揚州,而是繼續留在東宮。朱允炆變成皇帝後,東宮的原本人馬搬進宮裏,她也晉級成宮女,還打聽到了了不得的事,有關小姐的娘之死的內幕。
宮裏為嬪妃殉葬的事鬧得天翻地覆,那些人還傳言說,朱允炆中意小姐,想讓她做皇後。無數雙眼睛時時刻刻盯著小姐,很多人等著算計小姐,想悄然接近幾乎是不可能的。就在這時,傳出了“郡主流血”“郡主失蹤”“郡主失寵”等最新新聞。
蟬衣心裏一急,頭腦一熱,就幹出了件蠢事,孤身闖進禦書房,打算拿人情壓人。話語都想好了,就衝著皇帝的鼻子大喊:“我救過你的命,你幫我找找郡主就當報恩吧做人應該知恩圖報!”
可直麵皇帝的威嚴,才沮喪地發現,想喊的話根本喊不出口。
隨後,她才知道朱允炆能認出她,聽著那不完整的話,“真的是你”,她立刻就知道了,朱允炆已經發現了柴雨圖是柴雨圖,她是她。
明白了這一點,她又忐忑起來。還記得那一晚朱允炆說過什麽“第一次”、“第一個女人”的話,事後發現不是柴雨圖,而是一個根本不認得的女人,還是很卑賤的宮女,“破壞”了他的“清白”,他一定怒火中燒吧!
朱允炆的眼神,一瞬間讓蟬衣產生錯覺,看到他的眼中藏著一種又深刻、又洶湧的感情,錯覺還提示她,那感情是……衝著她來的?!
可是他又說,她的眼神像一隻小狗?
汪、汪汪!
努力搖頭,甩開腦海裏的狗叫聲,不管了,還是救小姐最最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