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你一起?”朱棣發出嗤聲,拆穿的話語幾乎滾到了舌邊。
孟瑄根本在說謊!
根據朱棣得到的線報,昨天從亥時起,皇宮就出現了一波不同尋常的異動,皇帝卻一反常態地支開所有禦前侍衛,跟前隻要幾個蒙麵人,還有禦前紅人孟瑄跟著,不知在背著人做些什麽。燕王的宮中眼線很想接近,查到更多線索,但燕王曾有嚴令,不得接近孟瑄百丈以內的範圍,最後隻好作罷。
可奇怪的是,大約過了三更,醜時的末尾,有一批刺客潛入宮中,不但消息靈通地知曉大內侍衛沒有跟著皇帝,還似乎很熟悉宮裏的路徑,很快摸到皇帝身邊。
孟瑄獨力護駕,打退了那批高手,皇帝卻有點疑心是他泄露了他們的秘密行動。一番對質中,第二批刺客又到了,殺機更重。皇帝大驚,擔心鬧僵後的孟瑄不會再保護他。可孟瑄又一次拚力保下聖駕,還在刺客的劍陣中牽出舊傷,情形十分凶險。最後刺客全體陣亡,皇帝大受感動,為自己之前的疑心向孟瑄道歉。
這麽精彩的一個皇宮之夜,孟瑄分身不暇,怎可能跑出宮去私會何當歸?
朱棣剛打算拆穿孟瑄,轉念又一想,不行,皇宮裏發生的那些事都不是公開的,朝野中也隻有個別的人知道。如果就這樣拿出來說,豈不是等於承認了燕王府對宮裏的一舉一動皆了如指掌?再傳到多疑的皇帝耳中,甚至可能懷疑那些刺客出自燕王府!
朱棣暗自皺眉,孟瑄正是算準了這一點,才敢坦然地當眾說謊!
隻見孟瑄點頭笑道:“正是如此,昨夜我思妻成狂,一打聽到她在陸府做客,激動得都不想走正門了。我越牆而入,去找我的小妻子。”
朱棣皮笑肉不笑:“將軍半夜翻別人家的牆,雅興之高令人欽佩。”
“也不算別人家的,”孟瑄溫和的話中另有機鋒,“陸大人上次見我時還說,他做官做累了,打算去跑江湖,專心開他家的鏢局,那一整棟陸家宅院都送給我養花種草了。否則我不會如此無禮,一定會走正門。”
“你此話當真?!”朱棣心中大驚,就像上次他失去燕州兵權時那樣。
若陸江北真要退出朝野,燕王一翼在京城的勢力要損折一大半!陸江北比頂風的旗幟還好用,有能力,有格調,還有忠心。朱棣寧願失去三個城池,也不想失去一個陸江北!可惡,孟瑄究竟跟陸江北說了些什麽,竟動搖了一棵根深蒂固的萬年青?
孟瑄悠然道:“王爺可以去找陸大人求證,他連房契地契都押我這兒了。”
這下,朱棣連笑容都掛不住了。
可惡啊,不知不覺中又被對方擺了一道,這個年紀輕輕的孟家後輩軟硬不吃,還滑不溜手,真讓自己傷透了腦筋,才回京幾日就顛覆了朝野。本來以為憑借與何當歸的關係,孟瑄乃至孟家都應該算是燕王府這邊的人,現在卻隻好歎一聲,鄰家美玉,我心中永遠的痛!
何當歸適時開口問:“不知這樣能否算是結案?”
“郡主想結案?”廖之遠湊過來。忘心的臉色慘白,似乎喘不上氣的樣子。
“對。”何當歸點點頭,慢條斯理地分析說,“諸位之前也聽得一清二楚,忘心居士的指證,是看見我與一男子在一起的窗戶上的‘倒影’,連那男子容貌都未看見。而事實上,我隻是與我的夫君見麵,本來就天經地義,不必背著別人,也沒什麽可心虛的。”
“有點道理。”蔣邳嘀咕一句。
何當歸勾唇,繼續道:“這種情形下,即使知道外麵的居士在偷窺,我和孟瑄也不會心虛、殺人。順便說一句,根據忘心居士的說法,我是一個武功高手,而且大家也知道,孟瑄更是高手中的高手。我們夫妻二人想殺誰,那個人絕對沒有生機,沒有開口告狀的機會。”聲音無限溫柔,溫柔得令人顫抖。
朱棣鷹眸半眯,心中一番權衡,打算先和和氣氣留下孟瑄與何當歸,再逐個擊破。至於忘心……就要看陸江北如何抉擇了。
於是,正氣凜然的君子燕王出現在眾人眼前,厲聲喝道:“郡主分析得極有道理,由此可以斷出,忘心居士的話前後矛盾,根本是在說謊!若是忘心真看見了郡主將軍的身影,也沒人會滅她的口,而她對郡主的指責,‘毒打’‘綁架’全屬虛妄之詞;若忘心什麽都沒看見,那她就是信口開河,詆毀堂堂三品敕封郡主的清白,實在居心叵測!”
朱棣每說一句,忘心的氣就激喘一下,等朱棣說完最後一句,忘心雙腿一彎,向前栽倒於地。段曉樓請來的那名大夫上去察看,切脈之後搖頭歎氣:“她有哮喘之疾,難治,治不好,難難難!”
段曉樓的長眉一絞,焦急地說:“再難也要想辦法救人啊,你可是大夫!”他回頭一戳廖之遠,催促,“你還杵這裏幹什麽,快去把江北找來,大嫂這時候肯定最想讓他陪伴。”
廖之遠不肯動腳,烏溜溜的眼珠左轉右轉,腦袋動搖西晃,低低的鼻音哼道:“呿,我又不是老大的娘,我喊他他就來,那他豈不是很沒麵子。段小侯爺讓我去找老大我就去,那我豈不是也很沒有麵子。而且我妹子剛被邀請來燕王府玩兒,她又不認路,我真怕她走迷了,不行不行,說什麽我也不能離開王府……咦,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在王府門口牆根下種的那棵蘆薈該澆水了,不好不好,這個絕對不能晚,晚了我的蘆薈就幹死了……”
段曉樓滿腹火氣,發作不得。畢竟這裏是燕王府,而燕王剛定了忘心的罪,罪名是“誣告郡主”。此刻,他不想管誰是誰非,隻想救人。
廖之遠突然改變態度,連偽裝都撤去了,蔣邳大概知道一點內情。因為,山貓從來都不喜歡陸江北的這個夫人,有次喝醉酒的時候還罵過忘心幾句。但現在生死攸關的時候,廖之遠就這麽撂了挑子,可見他也不是一般的絕。
看著地上不斷痛苦扭動的忘心,蔣邳暗歎口氣,不等段曉樓要求,主動說:“我知道老大在哪裏,我去吧。”
段曉樓感激地微一頷首:“多謝。”
蔣邳離去,段曉樓想再次為忘心輸些真氣,能多支撐一刻也是好的。不料忘心的反應很激烈,一手推開他,嘶嘶大叫道:“別碰我,別管我,你們都別管我,也不許帶陸江北來見我!我不見,不見!”
“好,好。”段曉樓無奈地附和著,“大嫂你什麽也不要多想,安心養病,我一定找最好的大夫治好你。”
可是,他請來的大夫隻會搖頭,不會看病,連下藥開方都不肯,就斷言病人沒得救了。而“最好的大夫”麽,段曉樓也認得一位,還把對方得罪的不輕。
當忘心五花大綁地出現在床底下,當矛頭全指向何當歸,段曉樓的眼中隻有身為弱者的忘心,很生很生何當歸的氣。就像上次在皇宮裏,看到何在梅有危險,他也無法坐視不理。扶危救弱,是他做慣了的事,尤其是弱女子出現的時候,他可以不經過腦子判斷,手腳就先動作起來了。
最近的這兩次好心,卻讓他做了錯事,讓他把最不想失去的人一手推開了。
他不敢想,也無法麵對何當歸,卻暗暗希望著,或許何當歸會大度地拋開一切,不計前嫌地救回忘心。
燕王斷案之後,臨時公堂被撤去,燕王也轉身走掉了。如果不是見忘心病得沒有多少剩餘價值了,估計還會把人鎖拿、關禁閉。饒是如此,也要有人對誣告郡主的事負責任,於是忘心的四名貼身侍婢被關起來了。
廖之遠口中嘟囔著“澆花”,一溜煙跑了。
這裏的人漸漸走光,沒走的就隻剩下何當歸和孟瑄。於是段曉樓心裏的希望越脹越大,覺得何當歸一定是打算救人才留下來。
何當歸走過去,沒有看地上扭動的忘心,對段曉樓說道:“有事兒知會你一下,杜堯已不在陸家了,我們把他挪去另一個隱秘之所。怕你回去找不到人著急,所以跟你說一聲。”
“杜堯……你能救他,讓他不用做廢人?”段曉樓失神地望著她問。
“對,孟瑄與陸江北經皇上允許,用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把鑰匙打開了皇宮的地下寶庫。”何當歸輕聲解釋著,“本來還要叫上你的,鑰匙裏麵有一把是你的,不過陸江北說,你有內傷在身,不宜操勞,皇上就沒召你進宮。寶庫裏除了靈根草,還有不少東西都被取出來,其中有對皇帝有用的,也有其他人一直想得到的,以後會慢慢分配。所以說,杜堯的問題,你不必再掛心了,他完全複活之後會重出江湖。”
“勞煩你了。”
“不勞煩,我什麽都沒做,是孟瑄出力比較大。為了守護寶庫,他還受了傷,我要為他療傷,先告辭了。”
何當歸說完就走,讓段曉樓膨脹的希望氣泡瞬間破裂,忍不住抬手一抓何當歸的衣袖,沉下聲線,滿眼都是懇求的光澤:“大嫂是江北的結發妻子,跟了他很多年。江北的為人你也知道,錦衣府上上下下一時半刻都離不了他,我們這些人裏也沒一個省心的,全都在麻煩江北,占用他的時間,讓他不斷操勞。就是因為我們的緣故,讓江北這些年都抽不出空閑陪大嫂。”
何當歸輕挑秀眉:“你跟我說這個幹什麽,我不是錦衣府的人,對陸江北也沒有到愛屋及烏的境界。”
這算是在變相拒絕了,盡管不太明顯。
可段曉樓仍不死心,他知道何當歸容易心軟,對他的懇求尤其如此。於是繼續求:“我也知道,江北與嫂子之間有裂縫,我也不想去過問別人夫妻的問題。連我自己的情事都一塌糊塗,也沒有心情去想更多。可是嫂子一死,她帶走的隻有誤會,留給江北的隻有遺憾,我不想見證這樣的悲劇。所以隻有這一次,求你別生嫂子的氣,救她一命好嗎?求你了,我代她向你道歉。”
地上的忘心盡力掙紮著,因為呼吸不暢而說不出話,雙手握拳,眼神凶惡。
何當歸低笑一聲,說:“看來你並不完全了解我,我是個記仇的人,偶爾會被佛光普照一刻,有那麽一丁點的心軟。在我的心最恨最想殺人的時候,你從我手底下救了何在梅一回,我雖然不知道原因,但一點都不惱你,還把你當成可以信賴的朋友。離開皇宮前,我跟青兒說,遇到危險去找蟬衣或段曉樓,他們都會幫你。”
段曉樓麵色一變。
何當歸離開皇宮之後,何在梅機心巧變,設計了青兒,讓青兒莫名其妙地背上一個“侮辱皇家祭壇”的殺頭罪名,當時他也在場,但最後趕來救下青兒的,卻是陸江北和孟瑄。
他當時一個猶豫,在何在梅和青兒之間略有猶豫,錯過了開口幫忙的機會。為此,廖之遠事後還揍了他一拳。他悶聲受了。
何當歸繼續盈盈笑言:“而這一次,我難得的心軟了,想放忘心一馬,算是賣陸江北一個人情。你卻偏偏不讓我放過她,真是浪費了我的好心。”
“你,你……”段曉樓從未見過這種麵孔的她,驚不能言。
“喏,看這一把銀針——若是我記仇,想報複忘心設計陷害我兩次,還差點斷送杜堯,我就用針將忘心紮活,再慢慢折騰她。可我實在可憐她,天生哮喘固疾,注定活不過四十歲,無法得到丈夫的愛,索性去傷害丈夫身邊的人,讓她的丈夫用恨的方式懷念她。我可憐這樣偏激的忘心,所以覺得她還是早點安息更好。”
“……”
“我的針是活人針,救不了心已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