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眼前這尊奄奄一息的麒麟古獸,和那個神色淒然的女子,林辰緩步走到了離牠們還有三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世人眼中,牠們是妖,而自己是玄門正道之人,盡管少年心中對這人妖之分,異類之論不以為然,但牠們心中也是這樣想的麽?少年心中暗歎一聲,修仙界內,天下玄門,皆與妖為敵,人與妖之間成見,日積月累,千萬年下來,可謂血海深仇,不死不休了,這種局麵,已是無解之局,以他一人之力,又能改變到什麽?
距離如此相近,林辰也看的真切,這尊荒古奇獸,顯然是那荒誕奇經所述的麒麟無異,與冰嵐雲閣那貔貅一樣,被世人譽為上古五大瑞獸之一,而且,這尊麒麟古獸的道行,比起貔貅顯然高深的多,隻是,即便任牠如何神通廣大,也終究敵不過人性貪婪,上古神獸尚且如此,更何況那些妖族中人?
世間萬物,草木靈長,無不享受天地靈氣滋養,無論是何種生靈,隻要懂得了修行的法子,當然都可以修煉,隻不過人乃萬物靈長,天生開了神識,懂得探索天地奧妙,其中有悟道的人又留下許多功法,可供後世人修煉。而像妖怪此類,大多生來懵懂,生死全憑天命,其中有湊巧開了神識的,大多又沒有現行功法修行,再加缺少教化,行事全靠本性,很多不為人接納,世人就稱之為妖,而有些按自身本性荒獸血脈修行的,或者修出內丹、寶物,又成為玄門中人眼中的至寶,他們往往還要追殺獵取,認為這是替天行道,天經地義之事,所以妖族的修行,比起凡人修行,更是要難得多。
與人為善的結果總是悲慘的,於是就和人為敵,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吧。
為了生存,誰都一樣。
林辰看著牠,心中卻是莫名的,閃電般轉過無數念頭,突然的,少年心中心裏咯登了一下。
眼前這隻荒古奇獸,巨大的獸軀輕顫中,仿佛忍受著無邊的痛苦,隨後,牠眉頭輕皺,慢慢睜開了雙眼。
明淨而深邃,仿佛不含世間一絲纖塵的瞳孔中,倒映著身前少年的身影。
林辰同樣默默與牠對視著,那個女子,也不說話,也沒有看少年一眼,靜靜地守在麒麟身旁,她神色已複平靜,如明鏡止水,波瀾不驚,仿佛這個世間,除了他,已經沒有任何事物能讓她動容。
一人一獸,便這樣彼此對峙著,仿佛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如何說起。
席天幕地,風雨飄蕩,蕭蕭依然,但此刻,卻是顯得那麽遙遠。
終於,低沉的,彷彿還帶著一絲疲憊的聲音,從麒麟的口裏發出,打破了這片刻的沉默:“少年郎,你,是蜀山弟子?”
“是。”林辰低聲應道,從這尊荒古奇獸嘶聲無力的話語中,不知為何,少年卻分明能清楚地感受到,牠的生機,在飛快地流逝,而此刻,這看似無恙的平靜,也不過是回光返照罷。
“蜀山啊……”麒麟看著他,目光閃爍,仿佛陷入了往事之中,半晌,牠才移開了眼光,平和道:
“你是準備如那昆侖宮主所說一般,要把我倆抓進鎖妖塔麽?如今我妖力盡散,雷氣盡失,沒有絲毫抵擋之力,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時機啊,你也看到‘雷神鑒’的威力吧,你們玄門可是稱它為上古雷神手中的‘仙都玉璜’,這等上古奇珍,純陽至寶,不動心麽?”
林辰輕輕搖頭,抿緊了嘴唇,沒有說話。
“為什麽不說話?你們玄門中人眼裏,替天行道,不是代天授命,天經地義之事麽?”
麒麟看了身旁的女子一眼,淡淡問道,語氣中帶著一絲蒼涼,隨後,也不管林辰說不說話,又自顧道:
“哦,對了,先前聽你和那昆侖少年的對話,善惡行止,本無人界、妖界之分,你不知道這樣的想法,對你玄門來說,乃離經叛道之事麽?”
林辰點了點頭,神色平靜,讓人看不透他在想什麽。
麒麟突然笑了一聲,對林辰道:“你和那個時候的羽若霄,真的很相似,可惜他終究還是變了。”
“羽若霄?”林辰一怔,不明所以地看著牠。
說到這個人名,麒麟沉默良久,突的歎了一聲,道:“前塵往事,罷了。”
這時,一旁女子突然幽幽道:“千年前,羽若霄為了重築被魔尊打碎的鎖妖塔,來到六合蠻荒,找到了大哥,要他交出體內的雷靈珠,你知道麽,雷靈珠乃大哥生機所在,供他揮手雷鳴,覆手電閃,不耗費絲毫力氣,羽若霄雖強,但終究不是大哥的對手,那個時候,大哥問他,你們玄門中人替天行道,殺戮的卻是異類生靈,他雖是天生靈獸,但世人眼中亦為妖,為何要給雷靈珠他,當時,他跟大哥說了一句話,欲求仙道、先修人心,不明是非,何以為仙,的確,鎖妖塔中的妖怪,都是犯下了滔天罪孽,不可饒恕的妖怪,若放之不管,人間浩劫,大哥無話可說了。”
說著,女子冷冷看了林辰一眼,又道:“可是,鎖妖塔重築了,這千年以來,你們蜀山做了什麽了?對我蠻荒妖族趕盡殺絕,隻為那所謂的功德升仙之說,千年以來,幾度正邪大戰,哪次不是你蜀山率先挑起的?為了長生?為了成仙?可笑!所謂的正道邪道,其實還不是隻在你們自己嘴裏說的,無非是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罷了。我們都錯了,不該相信羽若霄的話,欲求仙道、先修人心,不明是非,何以為仙?是啊,不明是非,到底是誰不明是非,如今我倒是想清了,欲求仙道、先修人心,確是沒錯啊,可是當時我們都沒想到,原來,我們不是人啊!原來,我們的心,不是人心啊!怎麽修?人嗬——”
女子淒然笑著。
林辰愕然,他在蜀山中,從沒聽過羽若霄這號人物,但看這個女子神色平靜,仿佛訴說著一件和她完全無關的事一般。
“大哥他很傻,我本是蠻荒中一隻無知無識的蝴蝶,因靈光一現,機緣而幻化成妖,他不是,他是靈獸,天地靈種,神通廣大,我在族群中,始終是異數,不被原來的同類接納,自遇到他起,我便跟著他了,他說天地自有浩然正氣,隻要足夠堅定和努力,無論多麽卑微的生靈,到頭來也可以成仙得道,這世間,有一句話叫‘天道昭昭’,一心向善行為坦蕩總不會有錯的。”
修仙,如果這是一條我能和大哥可以殊途同歸的道路,那不論怎樣艱難不可思議,我也要全力以赴,誰不願與自己心愛之人長相廝守?我能有什麽選擇呢?
向善,坦蕩?連生途也不可保證,那便是笑話一場。可是,為了這個笑話,我甚至把自己與生俱來的毒功散盡。
那個時候,我傻透了。
女子突然笑了出來,笑聲中仿佛帶著七分苦澀,三分淒涼。
“是啊,一心向善行為坦蕩總不會有錯的,我們沒害過人,避世,修煉,相依相識,歲月對我們是連綿漫長而又彈指一揮間,從六合蠻荒,到這雷靈山,你們所謂的玄門正道為何還要苦苦相迫?本來雷靈珠給了羽若霄,這等天地神物,哪裏還能結出第二顆來?大哥雖一直安慰我說能,但我知道的,他生機早便斷絕了,若非有「雷神鑒」支撐著,他早便死了,如今他強行催動雷神鑒,體內最後一絲雷霆之氣都耗盡了,即便大哥是天地奇獸又怎樣,能不死麽?”
女子柔媚淒然的臉上,竟是怔怔滑落了兩道淚痕,她驀然回首,看著麒麟,低低的,哀哀的道:
“大哥,你說,蝶兒,成仙後我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的,你說過的、你說過的……你怎麽能舍下蝶兒一個留在世間上?大哥,我恨你!千年前我懵然不知,你總是笑著和我說,雷靈珠給那該死的羽若霄,是力所能及之事!力所能及之事,便是你以自己萬載生機為代價,終日舉步維艱地與一隻小妖共赴修仙大業麽!你怎麽這麽傻,這麽傻啊!”
麒麟默默地看著她,靜靜地聽完她的話,忽的吃力地抬起前爪,似乎想抓住她,但舉到半空,卻又無力落了下去,牠沉默片刻,目光突然變得無比溫柔的、認真的,道:
“不是很好麽,我遇到你了。”
女子一怔,身體突然緩緩地顫抖起來。
“大哥!”
那個柔媚的女子,忽然大叫了一聲,這聲音竟是如此淒厲,她立起身來,螓首麵對著蒼天,任雨花打在她那芳菲柔美的臉龐上,一滴,兩滴地跳了出來,一滴,兩滴地滑落。
這是雨水,還是眼淚麽?
不重要了。
那個女子,在風雨中側首寧立,眼中帶著無以倫比的決絕和一抹歲月滄桑也抹不去的柔情似水。
“大哥,我不相信正,不相信邪,不相信幸福,可是,我相信你,黃泉路上,忘川河中,三生石旁,奈何橋頭,無論哪裏,蝶兒都會陪著你。”
說著,女子淒然一笑,張開了雙臂,麵朝蒼天——
“蒼天在上,你若有情,願我蝶舞,大哥離霆,來生不再為妖!”
“轟隆!”
一道白光,劃破了整個浩蕩長空,雷鳴聲轟然,蓋過了一切聲音。
冥冥之中,少年瞳孔驀然放大,殷紅的血,從那溫柔美麗的身體流出,如鮮紅色的飄絮霜花,落到地上,再慢慢的滲入土地之中,她無力地倒下,倒在麒麟的身前,帶著一絲淺淺的笑意。
一縷芳魂,在這雲愁雨淒之間,飄然消散。
情深苦,一生苦,幾許憂愁,為癡情。
徘徊記憶的邊緣,千年前幾點深情,如遙靈,為盈盈一笑,斜陽染幽草,昔日幾許執著,似遙如,相伴而行,莫失莫忘。
原來,妖孽也有這等不離不棄的深情麽?
原來,妖孽也有這等死生相隨的執著麽?
林辰怔在那裏,一動不動,少年的心,漸漸冷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