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遙數千裏外,中原西方,遍地黃沙,一望無垠,極目而去,一條巨大的雪白山脈仿佛亙古巨龍一般,橫臥在天地相接之處,雲氣飄渺,讓人望而生畏,這便是被世人譽為仙凡相隔的昆侖山脈。
西方哉,巍巍昆侖,增城九重,上達瑤池幽境,下有萬方弱水,乃天地間鍾靈琉秀之所,塵世間幾乎無人不曉這個自古以來便被傳為“人間天上”的仙家之地,無數凡夫俗子慕名而來,卻歎息而去,先不說昆侖的太一仙徑,三界天小千世界,變幻無窮,一如蜀山的蜀道難,難於上青天,旁人欲想上昆侖,便的穿過這太一仙徑,這也是上昆侖的唯一道路,便是昆侖山脈之前,這片茫茫沙海,自古以來,不知埋葬了多少欲求天道,拜入昆侖的凡夫俗子。
昆侖作為修仙界玄門的一方巨頭,鎮守神州西荒之地,正是有了昆侖的存在與震懾,神州西極六合蠻荒之地的妖魔鬼怪,方不敢踏入中土之地,而昆侖弟子,多清心寡欲,遠離紅塵,尚德自律,避世精修。然而,昆侖弟子雖少在世間出沒,但一旦出手,憑借手中三尺青鋒,縱橫山川,除妖蕩魔,無不鬼神驚泣,因此,論及昆侖之力,世人皆謂深不見底,諱莫如是。
近數百年來,蜀山修仙人數雖空前繁榮,隱隱有天下宗派翹楚之勢,但若論到實力,昆侖這個萬古龐然大物,卻是絲毫不遜於蜀山,修仙界中,玄門四方巨頭,南方羅浮梵音寺,佛門重地,與世無爭,而冰嵐雲閣,遠在北荒,飄忽無蹤,行事低調,唯昆侖與蜀山遙遙相望,分庭抗禮。
而此刻,天際間,一道黯淡無比的金光疾速而過,到達這片黃沙之地時,卻是從半空中墜落下來。
一尊表麵出現無數觸目驚心裂痕的小鼎,也慢慢地從空中跌落到黃沙之上。
看著師父那虛弱的幾乎化作虛影的陽神,雲天風心中又驚又恐,整個人渾渾噩噩,雖然,已過了多天,但那日雷靈山上所發生一切,卻仿佛夢魘一般,在他心中纏繞不去,至此,這個心高氣傲的昆侖少年,方真真正正認識到,原來自己也不過天地間的滄海一粟,原來,這天地間真有那等上古凶物的存在,那道浩瀚磅礴的三色天雷,不僅把自己的驕傲劈的粉碎,更是把自己徹徹底底驚寐了,一時間,這個少年心中不停回蕩的,並非對自己恩重如山的師父的死活,而是一股濃烈無比,占據了整個三魂七魄的滔天妄念,那樣的力量!蒼天之下,兆兆人之上,誰不渴求?
這一刻,什麽長生成仙,什麽大道飄渺的話兒、自小便被貫注的觀念,全拋之腦後,這個昆侖少年自感受到那種煌煌天威,驀然驚寐——那些飄渺的話兒,自古以來,有多少人能做到?修仙界所記述的數千年正史以來,有誰能飛升過?世上豈有神仙哉!所謂的神仙,也不過是那些道行強大到足以影響天道運行的人罷!
少年不禁心馳神往,倘若自己也達到那樣的高度,那個時候的自己,站在雲端之上,俯瞰這個蒼茫人世,會有怎樣的感想?一想到這,雲天風的心便砰砰直跳,隨之而來的無窮無盡的欲念,可是,自己會有那樣的一天麽,他也知道,自己的資質,在昆侖中這樣的人比比皆是,而自己唯一的優勢,也不過擁有著煉丹人的天賦吧,比起瓊華宮那個眾星伴月的年輕師叔來說,那道鴻溝,似乎是自己永遠都不可能逾越的,突然的,一個膽大包天的邪念,躍上了心頭,雲天風頓時打了個激靈,清醒過來,無量天尊,自己怎麽會有這樣的邪念!
聽到天藥子那輕不可聞,虛弱無比的呻吟聲,雲天風顫聲道:“師父,前方便是昆侖了,你老人家可堅持住啊。”
雲天風心急如焚,他知道,天藥子被天雷幾乎打的形神俱滅,不僅肉身盡毀,連陽神也到了頻臨消散的地步,人道期的修仙者,雖被稱作半仙之體,神通廣大,陽神不滅,便能奪舍重修,但麵對那等煌煌天地之威,人道期修仙者也不過螻蟻一般的存在!陽神大道,仙凡第二步,但也並非不死不滅的存在啊,遇上遠超於自己境界的打擊,一樣會被打的形神俱滅,這一點,自古以來那麽多修仙者渡劫失敗,身死道消早便證實了,或許,隻有那傳說中的渡劫仙人,對上那樣的浩然天威,方有一拚之力吧。
渡劫仙人?
一想到這裏,雲天風那股熱血不禁又湧上心頭,先前那個邪念,仿佛種子發芽一般,在心中紮根,破土而出……
……
天藥子此刻心中苦澀無比,肉身被毀,陽神巨損,那絲天雷之氣更如跗骨之蛆一般,無時無刻地毀噬自己的陽神,仿佛不死不休一般,天雷正氣,自古以來便是所有神魂的天敵,更可況這不是一般的天雷,而是邁入三清道境第一清大赤天太清境時所要麵對的三色神雷啊!三九天劫,可是自己從來沒有想過的事情,並非自己不思進取,而是自己尚有自知之明,以自己的潛質,能達到人道期,已經是極限了,不然也不會費盡心思去煉製那顆「天元神丹」,以致落得如此下場,沒有了肉身,便是自己的陽神再強大,對上這毀滅性的雷霆氣息,魂飛魄散,也不是遲早的事情的罷。
此時此刻,天藥子方清醒過來,又是懊悔,又是黯然,便是讓自己成功煉成「天元神丹」又如何?對上這等天地雷霆,自己便有勇氣去抵抗麽?渡劫仙人,是多麽遙遠又多麽神往的存在啊……或許,窮畢生精力,也不能到達那個境界了……天藥子歎息一聲,記憶深處,那兩個身影仿佛又出現在眼前。
多少年了,三百年前,還是四百年前,依稀還記得當年,瓊華宮那個家夥,與蜀山那個瘋子約戰昆侖之巔,一個白衣如雪,一個一劍絕塵,最後竟引召來天劫,彈指驚雷,在天劫中飄然而去,沒有人知道勝負,隻是,從此玄門中便多了兩個渡劫仙人,那一戰震驚了整個修仙界,可謂驚天動地了……自己也是那個時代的人,卻隻能仰視。
這個世間,誰願意鬱鬱一生?誰不想活的多姿多彩,萬人矚目?
長生之路,大道無窮,同等的成就,必須承載同等的代價,從沒有捷徑抑或精彩可言,這是一條寂寞大道,隻是,當無數枯燥的時間堆積的實力,展現在某些瞬間,發散著燦爛璀璨的奪目光華,讓自己的身影,在那個時代中留下濃重的一筆,這樣的輝煌,誰不願擁有?
隻覺陽神逐漸衰弱,神識也漸漸朦朧,天藥子回顧一生的風風雨雨,突然有了一種無法言喻的滄桑和不甘,自己便是這樣,無聲無息地死去,不泛起一絲波瀾麽?
可是,如今還有什麽辦法呢?除非奪舍重修……
等等,奪舍重修?突然的,天藥子仿若回光返照一般,雙目回複神采過來,無比複雜地看著眼前怔怔發愣的愛徒。
自己這個徒弟,資質雖不算絕佳,但在玄門中也屬於百裏挑一的人才,最重要的是他天生火行旺盛,更煉出三昧真火來,這可是自己也驚豔的天賦啊!自己雖是煉丹人,卻沒有這等煉丹人的天賦,平素煉製丹藥,也不過借助了九龍神火鼎的離火煉丹,若沒有九龍神火鼎相助,即便他空有一身煉丹經驗,也無補於事。
倘若奪舍了雲兒的肉身,那不僅自己的煉丹術能更進一步,便是道行也能更進一層吧,雖然重頭修煉,但自己已煉出陽神,再次踏入人道期,也不過是時間問題,而恰恰這副年輕的身體,擁有的便是時間啊……
修仙界可能因為少了誰而失色,卻不會因為少了誰後就不再是修仙界,此時此刻,誰會想到,這玄門正宗,昆侖仙宗的師徒倆,竟是各懷鬼胎?
……
雲天風不傻,相反雲天風是心機極重的少年,這種城府,遠遠超越了他的年紀,他怨恨昆侖所有人,包括對自己恩重如山的天藥子,他死也不會忘記那一年那一天,他六歲,當他成功煉出三昧真火起,整個昆侖都轟動了,無數的讚譽,隻因為指尖上跳動的那一絲火苗,昆侖八宮的師尊,都對他報以無上的期望,煉丹人的地位,在玄門中是崇高的存在,這一點,他從那時起便知道,而他也因此歡躍無比,從那一刻起,他便知道了,昆侖這年輕的一代,他將會是天之驕子。
然而,沒等他回過神來,所有人,包括師父,都被那個枯坐三界天寂玄道之巔,一朝悟道,拔起那尊鎮界仙寶的八歲孩童所震驚,那個小孩,瓊華宮新收的弟子,慕容龍幽。
仿佛做了一場夢一般,當他醒來的時候,卻發現一切都變了,徹徹底底的變了,他便像一個優伶,時哭時笑著,也不知道著悲喜是自己的,還是一種憐憫,當所有人的目光落到那個眾星伴月之人身上時,有誰注意到那時站在瓊華宮大殿之中,孤獨得緊握著拳頭的小孩?
從來到這個黃沙漫天,荒無人煙之地起,和剛剛對上了師父那複雜的眼光,雲天風便知道了師父心中的打算,他裝作六神無主的模樣,也成功地瞞過了天藥子的雙眼。
“風兒,過來為師身邊,或許,過了今天,你便看不到師父了,讓我好好再看你一眼。”天藥子溫聲道。
這突然而起,從來沒有過的師徒溫情,卻讓雲天風的心中,如刮著凜冽的寒風一般,滿腔熱血,漸漸冷了下來。
“師父……!”雲天風悲戚一聲,卻是後退幾步,然後,在天藥子愕然中,地上那個真冥仙鼎,神光驟然暴起,在他還沒反應過來之時,已把他的陽神吸入鼎中。
“孽徒!!!你敢欺師滅祖!”天藥子驚恐一聲,仿佛不敢相信眼前所見,這還是他所熟悉的徒兒麽?
那雙扭曲而冷漠的臉,嘴邊那抹嘲弄的邪笑,讓任何人看到的人不寒而栗,這分明是披著人皮的妖魔,哪裏是人!
“天元神丹最後一味藥天地雷煞,可以用修者的陽神代替,師父,您便放心去吧,徒兒會銘記您的教誨。”
雲天風突然瘋狂地笑了起來,沒一會卻咳嗽起來,那張臉!從煞白到通紅,眼裏淚光閃動,那是一種怎樣的心情?
突然的,笑聲戛然而止——
他冷漠地轉過身去,滔天烈焰,從九龍神火鼎緩緩升起,雖然隻有短短的幾息,那淒厲無比的咒罵聲,慢慢停了下來。
……
幹燥而凜冽的狂風刮過,揚起了漫天的黃沙,那一抹焦黑的痕跡,便悄然地被淹沒,茫茫沙海中,被埋葬的白骨,偶爾被翻露出來,空洞的頭顱,張開的嘴,仿佛在訴說著什麽。
或許,漫漫黃沙之下,總有相擁的白骨,隻是,卻沒有人會記得曾經的風華絕代和年少輕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