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仙

章二二零 舊時意,雲海坐看雲海老

帶著寒氣的風洶湧著,仿佛將一山的薄霧都徐徐翻轉,飄蕩在冰崖之上。

林辰默默地看著這個驟然出現的神秘之人,臉上表情緊繃,神色凝重之間,也出現幾分驚愕,這個男子那看似不經意間的舉動,竟能引動天地氣象,這樣的驚世駭俗的氣勢,自他踏入修仙一途以來,也似乎隻在那麽少數幾個人身上看到,而這些人當中,不論是一代劍神燕驚塵,還是蜀山掌門玄霄子真人,都無一不是頂天立地的大修行人,修行界之巨擘。

這個男子,難道也達到了那傳說中的三清之境界?

渡劫仙人……

這個念頭方才升起,林辰便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但聽得男子的話,他卻是沉默了下來。

尋常修真元大道者渡天劫,都是以陰神出竅,融入天雷之中,依靠著自己被劈碎的瞬間,吸收天雷過後殘留下的天威之力,得此一氣,使陰神重新凝聚,化生為陽神,這便是所謂的“碎丹”,而他,卻是生生憑著金身硬抗雷霆,以幽煌之威劈散雷雲,沒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的狀況,雖說這次並非他真正渡劫,但畢竟經過天雷的洗禮,他已經半隻腳踏入人道的門檻之中。

隻是他身上所習,乃真元大道和肉身成仙兼修,更是兩門絕世的自古以來從不相通的佛道真法,雖然在「諸天生死翠虛訣」以及無比的機緣之下,融合為一,但這也意味著,他的修行道行想更進一層,必定遠比常人艱辛。

之所以說他經過這次雷劫,已經半隻腳踏入人道的門檻之中,也隻是說明他的肉身經過天雷的淬煉,金身以及達到了尋常肉身成仙者人道之境,但真元之大道方麵,還需再經一次雷劫,才真正算得上達到人道之境。

自然的,當他真正成就陽神大道的時候,道行絕非尋常人道期的修行者可比的,但是……

林辰想到這裏,整個臉色突然發青起來,這豈不是說明,尋常修行者渡劫,隻須經曆一次天劫,而他就須兩次……十重天劫,得道成仙,若他真想成仙,世間若然真有成仙這一事,他豈非要經曆二十重天劫……

天威之所以可怕,就在於它的力量猶如浩瀚大海,深不可測,又仿佛廣袤天空,連綿不絕,天道無情,天威難犯,他如此挑釁天威,那下次天劫爆發出來的天雷威力必然是空前的恐怖……

林辰忽覺一股無比寒意正從自己背部隱隱升起,眼前這個人必定看出了自己的情況,方這麽一說。

沉默了許久,林辰方動了動嘴角,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道:“前輩說的對,是小子狂妄了。”

男子目光平淡,微微一笑,道:

“你在天雷將要劈落的須臾片刻之際,將蜀山的大道直指通明劍典、一門絕世的佛家真法以及另一門同樣奪天造化的奇異真訣見機而用,道力流轉之間更無絲毫遲,可見已是融會貫通,這等情形,千古罕見,佛道不相通之說,看來在你身上並不成立,可見你非但天縱奇才,更有著不世的機緣,蜀山能有你這樣的弟子,實在代代人才輩出。”

說到這裏,他看著林辰,這個年輕人雖然一臉苦澀,那神情神色,卻依然有幾分桀驁,忽然間竟如此熟悉,不禁長笑道:

“修仙修道,逆天而行,從上天得到的越多,所受到的劫難便越多,便是這個道理,你既有如此本事,又身懷罕世奇寶,何須畏懼區區這片天。”

林辰神色似有幾分迷惘,沉默了片刻,終究搖了搖頭,問了一個連他自己也覺得奇怪的問題:“我該怎麽做?”

男子淡淡笑道:“凡事問心,足矣。”

林辰霍地一震,忽的又想起了燕驚塵說過的話,明悟本心,一念通神,隱隱中似乎又有了幾分的明悟。

他輕輕抬頭,看著眼前這個男子,映著那柄鎮妖神劍的如水碧光,這才看清了他的相貌。

男子身穿白色道袍,相貌俊朗,幾許清臒,身形飄逸如仙,一眼看去像是三十左右的儒雅書生,尤其他一雙眼睛,目光深沉而滄桑,像是看透了世間一切事情。

隻是這個身影,在雲霧寒氣之間,又似乎顯得有幾分飄忽。

不知為何,林辰對這個人忽有幾分親近之意,仿佛冥冥之中,有什麽在牽動著。

他忽的深深吸氣,撐著幽煌,勉力站了起來,對男子尊了一禮,然後帶著幾分悵然,笑道:“前輩教誨,不敢相忘,隻是小子被逐出蜀山,放逐到此地,再也不是蜀中人了。”

沒想男子聽到他的話,忽然沉默了下來,片刻後神情似乎有幾分複雜,緩聲道:“為什麽?”

林辰輕輕一歎,把雷靈山那對妖靈之事,繼而到六脈大會,昆侖問罪,一一說了出來。

他心知眼前之人極有可能是蜀山哪一輩的高人,也知道正道觀念早已深入人心,自己所為在玄門中人眼中乃離經叛道之事,但不知為何,麵對著這個飄渺若仙的前輩中人,他忽有一股不吐不快的衝動。

說到最後,林辰神色出現幾分激動,忍不住道:“妖不為惡,為何殺之?不明是非,何以為仙?我們修仙修道,又是為了什麽?”

他忽的用手,往自己的心口一指,冷冷地道:“在我看來,真正邪惡的,並非所謂的‘妖魔’,並非說的是種族,而是人心啊!”

同樣的話,他當日在青雲大殿上,同樣說過,隻是所有人都用異樣的目光看著他。

或許在他們眼中,自己早已沉淪妖道,淪為妖了吧……

林辰緊握著拳頭,蒼白的臉色因過度用力泛起一絲紅潤,他默默地看著眼前男子,再也不說話。

然而,眼前的這位前輩高人,在沉默了些許時候後,忽然放聲長笑起來。

笑聲幾分蒼涼,幾分狂放,幾分桀驁。

仿佛曾經那份笑傲天下的豪情,在這一刻又活了過來。

鎮妖神劍光芒忽盛,竟也隨著這笑聲暴漲起來,映得滿天青碧,遠遠看去,便如一泓碧波深潭出現在天際之間。

一瞬之間,他身後的茫茫雲海如洶湧澎湃的驚濤,又似永無止境的潮水,一波壓過一波,一浪高過一浪,追逐在蒼天之下,連滿山的霧嵐也似為之震顫。

林辰愕然地看著他,不知這位前輩為何而笑,但聽這笑聲雄厚,回蕩天地之間,心中一直壓著的重重心事說了出來,不知為何,此刻心神竟也有幾分激蕩。

正有些不知所措之時,笑聲驟然而止,男子看著他,目光似有著幾分溫和。

“你可知道,我這個前輩高人,也不過一蜀山棄徒?”

林辰怔了一下,片刻後方回過神來,失聲道:“什麽?”

男子卻是許久沒有聲息,但見他重新走到懸崖邊,走到那白骨旁,看著前方的蒼茫天地。

林辰忽然張大了口,說不出話來。

男子此刻的姿態,竟也和那尊白骨一般,或許說,仿佛那根本便是同一人。

“我在這裏坐看了雲海六百多年,一直反複問自己修行是為了什麽。”

“當日之罪過,是我的錯,還是這個世間的錯,是我負了她,還是負了天下人,抑或天下人負了我。”

“直到風吹散了我的頭發,吹鏽了我的肌膚,吹化了我的身體,隻剩下一個姿勢,用沒有眼球的黑洞望向天涯。

“才霍然明白,原來修行,隻是為了讓一個人,不要迷失了自己。”

男子淡淡說著。

悠悠歲月,寂寂天涯,雲海坐看雲海老,他負手而立,說不出的桀驁不馴。

林辰緩步走到他身邊,也如他一般看著前方雲霞飄渺濤生雲滅,聽著他的話,又想起自己的際遇,一時間百感交集,竟是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