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臉上神色各異,除了寧遠世依舊徐徐微笑,一時間竟無人說話。
聶慕楓的臉色,卻是冷了下來,顯得有些難看。
滄月大師一言不發地坐在那裏,有意無意向身旁愛徒看了一眼。
凰冰璃臉色平淡,默然靜立,白皙的臉上沒有什麽表情,但明眸深處,分明閃動著一絲異樣光彩,似輕柔,似歡喜,明媚暖和的陽光從窗閣外頭射進來,光線中不帶半點微塵,那般純淨,耀在她一身潔白雲裳之上,隱約冰雪消融,這個美麗動人的身影,沉默如許,一時間卻有說不盡的溫柔。
滄月大師嘴角動了動,終究輕輕歎息一聲,合起了雙眼。
“哼!那個孽障,竟然還活在世上,讓我蜀山顏麵何存!”聶慕楓麵沉如水,冷聲說道。
眾人一片沉默,誰會想到忘塵峰那個逆子,竟身受萬劍穿心而不死,更是從劍塚中走了出來,這等從來未有過的事,實在讓人驚駭莫名,要知道,蜀山萬劍弑仙大陣威震千古,蜀山極刑之地,於其大陣中心,借其威力,自古以來,何時聽過有人能在那等天地奇威之下活下來?更不要說沒有師門秘法之下,能從那個大凶之地走出來。
什麽時候起,那個蜀山逆子竟神通廣大如此?
這時,右側一眾元老中,天鑄閣的簡道人似是想了什麽,語氣凝重道:“那妖蛇的屍骸,一身是寶,如今在我天鑄閣之中擱置著,我曾仔細看過,那妖蛇可是修成蛟龍真身的凶物,絕非一般人所能對付,但那妖物真身卻是被人從頭到尾一劍斬開,幹脆利落,隻留下一道矚目驚心的劍痕,上麵殘留著幾分浩然劍意,隱約還有一絲極其凶煞的氣息,問題便是這裏,老夫鑄劍煉器多年,見過無數生於天罡地煞中的天材地寶,隻是那樣至純至粹的凶戾煞氣,實在平生僅見,難以想象那到底什麽凶邪之物。”
青雲大殿上,眾人臉上一片肅穆,沒有人質疑簡道人的話,天下飛劍出蜀山,簡道人傾心煉器之道,鑄劍無數,許多千奇百怪之物,落到他手上,都能被他引經據典說出一二來,見識之廣,便是比他多活幾年的聶慕楓,寧遠世等人,也不敢說比他淵博。
淩楓道人沉吟了片刻,道:“從簡長老剛才所說來看,此子手中應該有一件凶邪異寶,僅僅幾年,看來此子非但活了下來,在劍塚中更有過什麽奇遇,連道行也似已大進,聽我那徒弟所說,當時他似乎想留下什麽人,但見得他們身處凶險,陡然出手,隻在須臾間便斬殺了這惡蛟,這份道行,放眼天下玄門這一代,也沒有多少個人能及得上,看來已不在……”
他說著,忽然頓了一下,看了滄月大師身旁那個白衣如雪的女子一眼,緩緩道:“已不在冰璃之下,若是他與人為惡,沉淪妖道,隻怕再給他幾年,便是我們這些老家夥,也壓不住他。”
凰冰璃麵無表情,白衣無風飄動,但誰也看不到,她握著太初神劍白皙的手,下意識的緊了緊,又慢慢鬆開。
緊緊一瞬間,臉色仿佛也有些微微蒼白。
聶慕楓道人冷哼一聲,臉頰脖項上那朵形狀奇特栩栩如生的血紅火焰,愈見猙獰,冷冷道:“蜀山這一代出了個這樣的孽子,實在愧對先祖列宗,當日極刑除不了他,如今養虎為患,也算命數使然,此番下山,若是見到他為惡,定當親手清理門戶……”
就在他話語還未說完,“砰!”一聲大響,震懾全場!
“夠了!”
隨之一聲怒語,偌大的青雲大殿上,瞬間沒有一點聲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那個突然開聲的女子身上。
不是別人,正是明月禪。
這位坐在忘塵峰首座尊位上女子,一拍椅角,霍然站起,麵色如霜,目光冰冷,向著大殿上諸人掃了過去,那一瞥之下,往日溫柔,蕩然全無,竟無人敢與之對視。
聶慕楓臉色也為之一變,愕然半晌,忽想起眾人口中那個逆子,赫然是這代忘塵峰的大弟子,也難怪她會如此反常。
隻是他向來積威甚重,被明月禪這麽一喝,臉上頓時有些掛不住,麵色一沉,道:“事到如今,師妹還要維護林辰那孽障不成?當年從他踏出青雲大殿那一刻,我就說過,蜀山永世與他再無關係!”
他不提林辰還好,這話一出口,明月禪臉色登時就變了,目光越冷,隱約三分痛心、三分牽念,三分怒意,以及一絲冷然肅殺夾雜其中,變幻不住。
“錚!”
一聲銳響,仿佛從冥冥之中傳了出來,眾人都是吃了一驚,隨後發現,明月禪手中不知何時起,竟出現了一柄亮若天虹的帶鞘仙劍來,劍未出鞘,但神光潺潺,重重劍氣,無形而彌漫開來,迫人睫眉,一瞬間竟讓人有種天地無情,斬斷光陰的蒼茫之感。
古劍通靈,這柄仙劍似被封塵了許多歲月,此刻再次見到塵世天光,竟整柄劍都顫動起來,隱約一絲激動,發出低低劍吼,仿佛也在期待著出鞘的那一刹那。
明月禪五指蒼白,纖細的指節更是因緊緊握著這柄仙劍而失去血色,她冷冷地看著聶慕楓道人,臉色怒氣一閃而過,凜然道:“聶師兄好大的威嚴,一句話逐出蜀山就逐出蜀山,我夫婦可從來沒說要把這個徒弟逐出門下,便是辰兒不再為蜀山之人,但仍是我忘塵弟子,就算要管教,也輪不到師兄你!”
此言落下,大殿上在場之人齊齊震容,但看著眼前這位突然發威的女子,以及她手中那柄多年不見的曠世仙劍,又想到忘塵峰上那個男子,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麽才好,當下麵麵相覷,沉默不語。
“你!”
聶慕楓臉色勃然大變,顯然從來沒想過這位人前從來溫柔安靜的小師妹,會如此當眾頂撞他,更無視祖訓,亮劍相向,本來青雲大殿乃蜀山重地,誰敢在裏麵動武,但看明月禪的模樣,卻哪裏有絲毫畏懼退讓之色。
這位執掌蜀山刑法的焚閻峰首座,早已氣得身子也微微顫抖起來,臉色肌肉抽搐,脖項上那朵血紅火焰如活過來一般,他嘴角動了動,似乎正要說什麽堂皇大言,但就在這時,忽聽身旁一直淡笑的寧遠世清咳一聲,站起身來,微笑道:“好了,明師妹,你先消消氣,有話好好說,你連封塵了幾百年不用的「斬情」仙劍也拿出來,難道你真想把這青雲大殿拆了不成?”
說著,他又對聶慕楓道:“聶師弟,你也別說了,師妹她也隻是愛徒心切,所謂關心則亂,再說掌門師兄這不剛走,我們就鬧成這樣,成何體統啊,此番下山,事關重大,讓他老人家如何放心?”
聶慕楓臉色極為難看地看著寧遠世,但見得這位一向不理宗務,離群索世的師兄目光如炬,沉默了好一會,終究怒哼一聲,一拂道袍,坐了下去。
這時,滄月大師也睜開了雙眸,輕歎一聲,起身伸手搭在明月禪握劍的右手上,道:“你把它喚出來,不是有為初衷麽?”
明月禪嘴角動了動,看著師姐,忽地心中一酸,冷漠眸光漸漸柔和了起來,手中的斬情仙劍,閃爍著幽幽冷光,慢慢地垂下,在她指訣引動之下,忽的發出一聲不甘低吼,消失在她的手中。
青雲大殿上,氣氛慢慢緩和了下來,滄月大師在那邊壓低聲音,與明月禪低聲說著些什麽,至於一種元老首座,卻是苦笑不已。
如今蜀山中除了他們這些人,幾乎沒有人知道明月禪手中有一柄曠世仙劍,名曰「斬情」,可是來曆非凡。
蜀山藏經閣寶典《靈寶鑒》有記載——上古年間,百家爭鳴,道門無數,修行之道亦層出不窮,其中行為最為極端的,莫過於「無情道」與「有情道」的人,這兩大派,在當時無數神宗魔門之中,亦是頂尖門閥,但如其名,這兩大派都是以情入道,走的卻是兩個極端,從立派開始,注定便是宿世仇敵。
在兩宗鬥得難分難解,水深火熱的時候,無情道出了一個驚才絕豔、領袖群倫的絕世人物,然而造化弄人,這樣一個人物,偏偏對有情道的一個女子動了凡心,道心也因此而破,於是,沒有結果的孽緣,也如大多淒美故事一般,在他親手把劍刺入女子心胸之時,柔情百轉心若死,但因此卻徹悟了兩家真法,於「無情」與「有情」之間,創出了一種新道門,便是「忘情」,隻是他卻沒有去修行此道,而是留給後人一篇功訣,寥寥幾句,揮劍殉情。
紅顏隕,相思斷,劍斬情,君陌路。
往日種種逝水流,有情無情幾時休。
他倒是沒想到,這個他一手創立的忘情道,後來繁盛起來,一舉覆滅了有情無情兩道,發展到最後,更有無數資質天縱的後人輩出,完善他的所留下的功訣,成為上古時期威震天下,如今早已失傳的「太上忘情之道」,這等上古秘辛,便是蜀山中也隻有寥寥數筆敘述下來。
悠悠歲月,天地蒼茫,上古年間不再,神宗魔門末落,那絕世人物手中斬情仙劍幾經流傳,落到當今一個妖修者手中,那人憑借此劍,自號絕情魔君,曾一度造下極深的殺孽,當年曉月大師門下的兩位高徒之一的明月禪,在一次師門任務中,便遇上了這個妖人,不敵重傷,連手中法寶也被毀去,燕驚塵知道後,一言不發追殺那個人至西荒深處,終其斬落,這柄斬情也落到他手中,後來轉贈給了明月禪。
然而誰也不知這柄曠世仙劍,劍如其名,戾氣過重,持有者心誌不堅,心性會日漸受其影響,斬斷情絲,越漸無情,恰逢明月禪傷勢未愈,被劍中無情劍意所侵,斬傷了對她毫無防備的燕驚塵,雖然燕驚塵什麽都沒說,但一顆心係在燕驚塵身上的明月禪卻是後悔不已,已至多年後嫁給了燕驚塵,也把這柄名曰「斬情」的仙劍封塵起來,從此不用。
明月禪這番苦衷,除了滄月大師,在場之人也隻略知一二,不過看到那柄多年不見的斬情仙劍收了起來,心中也鬆了口氣,要知道,明月禪年輕時天資出眾,深得蜀山上下器重,即便這麽多年後,當年這位小師妹手執斬情,在那一屆昆侖百年一度的天下盛會上所向披靡的絕代風華,他們這些人可是仍記得清楚。